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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黄柏 ...

  •   药庐后院的空地上晒满了各色各样半干未干的药材,整齐地铺平在箩筛上,最北面还有一排矮房,还未走近便散出一股子药材味,显然是那位女大夫平日里贮藏药材的库房。

      子默解了手出来,在后院的井里打了点水,胡乱地抹了把脸又漱了漱口,便起身往正房撑跳去。正房的四仙桌上摆了几张烙饼,裹了蛋液被煎得两面金黄,散着诱人的香气,一条四爪皆白的黄毛狗正绕着桌子打转儿,眼睛直盯着桌上的烙饼,外吐的舌尖不断有垂涎滴落而下。

      他向前跨出一步,那条黄狗终于将注意力转到来人,歪着脑袋呆愣愣地看着子默,他又向前跨进一步,随手拉过矮凳坐在桌前。

      “汪!汪!汪!”

      黄狗突然朝着他狂吠起来。

      啧!

      子默有些不耐,皱着眉觑了它一眼。

      “啊呜~”,就那么一眼,它便像是被吓到似的不敢再乱叫,耸着耳朵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嘴里不甘心地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哼。

      “黄柏!”

      一声娇斥从灶房传来。

      “不许乱叫!他是客人,明白吗?”

      说话间,女子端着一碗白粥从灶房走出,她将白粥匆匆放下,随即矮身摸了摸黄狗毛茸茸的脑袋,柔声教诲道:“就跟阿德一样,是黄柏的朋友哦~”

      “呜~”,黄柏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主人,随后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着主人的话。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

      吓到我?

      “啊!你等一下。”

      话还未出口,那女大夫又腾地站起,风风火火地冲回灶房,子默张了张嘴,只得憋着气将嘴里的两字咽下。

      真是个急娘子。

      等了片刻,女子便返身回来,原是去取了汤匙长筷过来,她将筷匙递过去,方才笑语晏晏地催促道:“趁热吃吧。”

      “没有”,子默兀得接话道,不管怎么说,该澄清的还是得澄清。

      “什么”,没头没脑的答话令她的笑意凝了凝。

      “我说”,他抬了抬下颚,示意那转圈追着尾巴的傻狗,昂首伸眉道:“就连那黄毛虎我都曾徒手相搏过,又岂会在意一条黄毛犬。”

      女子忽然轻声笑起来。

      笑什么?子默不解地看着她,她手托腮对上他的目光,眼中笑意不减,此时穿堂风拂然而过,吹得她颊边几缕碎发轻舞飞扬,也吹得那笑眼里的眸光柔波荡漾,晕开圈圈涟漪。

      子默的心颤了颤。

      随后,那颗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噗通!”、“噗通!”

      她在笑什么?

      心跳声嗷嘈急闹,却盖不过眼前人若有似无的笑声,隐约间他听到她说,“这是到目前为止,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可这个,根本就不是重点啊。

      吃完饭已是辰时,屋外春光融融百花香,可子默却只能窝坐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另一人背上药篓出门踏青。真是无趣,他细细捏着受伤的左腿,虽说那女子聒噪急性了些,可现下只他一人,唉。

      “汪!”

      黄柏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摇着尾巴朝子默奔来。

      或许,也不是只有他一人。方才临出门前,那女子低身嘱咐着蠢狗,要它安家护院,“我就在近处采些草药,不会走远,你若有什么事,可让黄柏来寻我”,女子浅浅一笑便转身离去。

      自己能有什么事,还要蠢狗来护他?

      “啊呜”,思虑间黄柏缓缓靠近,偷偷嗅了嗅他的衣角,见子默垂首盯着它,又慌得跑开去。
      蠢。

      “过来”,他轻哼一声,招招手示意它过来。

      “汪!汪”,黄柏似乎很开心面前的男人同它说话,又蹦跳着飞奔过来,摇着尾巴傻呆呆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仁里蓄着水光,倒映出子默的勾唇浅笑。

      蠢是蠢了点,倒也可爱得紧。

      那只黄狗蹭了蹭他的衣摆,掌心下的茸毛轻柔划过,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它似乎……很欢喜他?

      子默朗声笑起来。

      这便是她推开院落大门时看到的场景,眉欢眼笑顾盼生辉,树荫里碎金浮光落在他脸上,低吟浅笑,翩翩温玉少年郎。这还是之前认识的那个、那个冷眼冷面不苟言笑的郎君吗?

      听到响动,他抬起头看她,脸上笑意未减分毫,朱唇微启轻声说道:“回来了?”

      “嗯,回来了”,她蓦地脸红,低眉小声应道,随即不敢再看他,背着药篓匆匆穿过明堂,朝后院快步而去。

      后院的空地上铺满了药材,她先将晒干的那些收集起来,接着拿出新采的草药慢慢洗净铺晒起来。可她手上动作不停,眼神却是直愣,走神了好一会才懊恼似地拍拍额头。

      “你知不知羞”,她小声嘀咕着,起身舀了勺井水将双手冲洗干净,顿了顿又舀了半勺捧着洗了把脸,井水寒凉,甫一接触肌肤就去了大半热气,脸颊也终于褪去霞粉恢复常色。忽然,她瞧见院角堆落的木柴,一排排码得齐整,锃亮的柴刀立在木桩上闪着寒光。

      是他做的?她力气小,所以每次都是就近捡些细柴堆放在院中,这深谷药庐只有她一人,倒也够用。所以,他是帮她劈了木柴?可他腿伤未愈,连行动都不便,又怎会?

      “这些够用吗?”

      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转过身便见子默拄着拐杖向她走来,“这拐棍是你刚做的?”,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嗯”,他终于走近,在她面前站定。

      “那这些柴火”,她伸手指了指那堆木柴,“也是你劈的?”

      “嗯”,他点头应道,垂眸细看她的面庞,水珠细密凝在肌肤上,像剥了壳的荔枝,鲜白嫩果上结出的那一滴晶莹,耳边碎发仍挂着几粒清珠,有几缕浸了水气被牢牢黏在耳颊边,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他又看了两眼,这才补充道:“柴刀太钝,又磨了磨。”

      她眨了眨眼,嘴角上翘,慢慢绽出一个笑靥,弯着眉眼柔声道:“有劳了。”

      子默终于收回目光,“那个”,他将目光转至院落一角,扭扭捏捏地轻声道:“我饿了。”

      就这样过了半月,那女大夫隔几日便出门一趟,她不在的时候,子默闲来无事,便为她劈柴挑水,逗狗喂驴养鸡,日子一长竟也有些安于这般过日,不用晨起练功也不必入睡警觉,此地除了几个牲畜,也就只有他二人,时间好像就此停止,餐松饮涧枕石漱流,再不问凡尘之事。

      而她不出门的时候,总会跑来与他说话,缠着问东问西,她似乎从未踏足过外界,但也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往往这个时候,子默都会耐着性子为她一一解答,也会主动聊起他所过之地的趣闻趣事。

      “若是我也能去那里就好了”,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如是感叹道。

      “想去就去”,下一句,子默一定会这么回道。

      可最后,她却总是笑而不语地看着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你的恢复能力极快,不过半月竟能恢复到如此地步,我敢肯定,再有月余,你的腿骨便能痊愈了”,这一日,女子替他换上新药,忍不住感慨道。

      其实前几日,子默便明显感觉到左腿的劲力,轻轻点地也不再有痛感,甚至他还偷偷尝试着走了几步,现下又过了几日,应该用不着拐杖了吧?

      “不过,你的折伤还未痊愈,现在可不能落地”,似乎知道子默心里想什么,女子忙声说道,她看着眼前人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放心地强调道:“听见了吗?”

      “知道”,子默沉声应道,不能落地不能落地,他都落了几百回地了,也没见得出什么事,她若是知晓自己瞒着她,还不得气得七窍生烟?算了,要是被她知道,保不准又得堵着他说教上半天,这真比挨上千万刀还要难受。

      “知道就好”,女子终是放下心来,她固定完夹板,便直起身子将那些瓶瓶罐罐收拾妥当,“今日我要出趟远门,午间恐是回不来了,我做了些蒸饼放在灶台上,你便先凑合下肚子”。

      “嗯”,子默嘴上应道,心里却在想她这是要去哪,以往出门采药,只半日便可,难不成这次要去深山老林里摘几株奇花异草回来?

      待那女子出了门,子默来回转上一圈后才惊觉不对,连平日里守门宅家的黄柏,都与她一同去了。此地林壑薮泽幽寂僻静,日暮将至常能听到鸟兽归林声,难不成她当真要以这弱风扶柳之姿,行那千难万险之事,若果真如此,他是万万不能袖手旁观的。

      药庐通往林麓深处的小径清晰可辨,子默沿着小径疾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追上了穿梭在碧霭之中的鹅黄身影。她单手挎着个竹篮子,那条黄狗正精力过剩地绕着她来回奔跑,那女子倒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地蒙头疾行。

      子默担心离得太近被那蠢狗发现行踪,便在三两丈处远远坠着,将身形隐于林间。

      就这般闷走了一个时辰,女子已是香汗淋漓脚力不济,她寻了块卬燥平地歇了半刻,方才再次启辰。又往前走了百来步,她却脚步一转挑了条荒僻小路走过去,这条荒径两边俱是矮竹林,杂草丛生老树聱牙,那女子无柴刀傍身,只得弯腰屈身钻过竹林间,显得万分狼狈。

      他不敢大意,待鹅黄身影消逝在竹林间,又候上片刻才抬脚跟上,竹林枝杈参差不齐,子默屈腰走了约摸半刻钟方至尽头。

      他从树丛间钻出,眼前是涓涓溪流,身后是郁郁碧青,翠竹溪涧里却不见那袭娇嫩鹅黄。

      她去了哪?

      “果然是你。”

      娇声从上方传来,子默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那袭身影正立于身后的怪石高处,双手叉腰一脸娇嗔地看着他。

      “你跟了我一路,是不是”,说话间,她从高石上快步而下,三两下便跃至他跟前,“你的拐杖呢”。

      啊。

      子默暗道不妙。

      果然,她未错过子默眼底的哑然,下一秒神色忽变,面色不虞地说教道:“你就这样跟了我一路?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那处胫骨尚未愈合,如若复位不正你是想一辈子都作个跛子吗!”

      “我”,子默被劈头盖脸的一顿呵斥说得哑口无言,心下颇有些愠怒,可她救过他性命偏偏发作不得。

      “我”,这些话语气虽重确是为他着想,如何他都只得全盘兜着,可是。

      “我”,可他早就试过上千上万步,现在不也好端端的?

      “我知道错了……”

      那女子见他虚心认错,面上一缓吐了口浊气,她环顾四处,在树丛边折了根趁手的断枝,“拿好”,她皱着眉沉声道,随后不再理会子默,只喊上黄柏沿着山涧向北面而去。

      子默见此急忙跟上她,他倒不敢再由着性子来,撑着木棍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旁,她仍余气未消面带秋霜,子默一面顾着她的脸色,一面斟酌着开口问道:“你去哪?”

      女子一时停住脚步。

      她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只是轻叹一声,道:“你随我来吧。”

      一炷香后,两人在一片栾树林前站定,此地正位于山谷西隅,与东隅的药庐相对,而参天古木后却是一处陡崖峭壁。栾树花期未至,暖春时节只长满苍翠欲滴的嫩叶,而在这满目翠色中,却有一座简陋新坟,坟前立了块木碑,碑上却是空白无字。

      “这便是你摔落下来的地方”,女子跪坐在坟前,将竹篮里的物件一一拿出,都是些祭品香烛,子默顺着她的话抬眼看上峭壁,“我发现你之时,你一息尚存却昏迷不醒,我拖不动你,便只好拉来驴车,你也知道此地尚远”,她勾唇一笑,似忆起什么,“这一来一回便折腾了一天,直到将你安顿好才惊觉饥肠辘辘,不过现下看你安康如初,倒也值了”。

      她忽的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和你摔在一处的那个孩子,却没那么走运了,发现他时已是碎骨烂泥,连尸骨都收殓不全,我也便只能就地埋了他,只盼他入土为安。”

      她拆了火折子,点上香烛拜了三拜,“今日算来该是他的三七,人说逢单做七,方能为安,我便想着,替他尚在世的亲人,祭奠一下”。

      “你真的,不认识他?”

      她转首看向他。

      山风传林而过,晃得四面苍翠飒然作响,在树冠间卷起层层林浪,似翻涌碧波余韵悠然。

      子默背靠在一颗老栾树下,身形隐在树荫里,一身皂衣同阴凉融为一体,与新坟、与她、与暖日隔了一丈之遥。

      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儿吧,求求你。

      他一把刺进他的腹部,那人与他年岁相仿。

      可这一丈之遥他却再未走近,他对上她的目光,静默了片刻。

      不过是把杀人剑,总要被人弃之唾之。

      方才说道:“不认识。”

      “唉”,女子长叹一声,她收回目光,抬手抚着无字木碑,轻声道:“也不知你姓甚名谁。”

      “他姓萧。”

      子默望着无字木碑,坟前黄钱被烈火吞尽,只余灰烬在空中浮沉,被风一吹四散开去,再也不见踪迹。

      而此刻,风声萧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黄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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