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蘇拾弌

6、春日

　　夜幕时分，连着多日的绵雨终于按捺不住性子，转为骤雨倾盆而降，就这样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晚，直至翌日清晨方才止住雨势。子默推开房门，新雨后的空山笼罩在青色烟霭之下，弱雾轻烟里泛着草木湿气，吸上一口只觉得浑身舒畅，胸腔里透着一股子轻盈润泽，子默霎时心情大好，松了松筋骨后便朝着堂屋走去。

　　彼时距离上一回外出又过半月，腿上夹板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终于脱了去，脚步轻健身形沉稳不失灵动，已是和坠崖前并无二致。一进屋便瞧见那女大夫背着药篓自后院走来，子默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盏清水，捧在手里徐徐喝着，待那女子走近时方才开口问道：“去采药？”

　　这些天下了连日的雨，直到今日才有雨过天晴的迹象，难得霁云天，他自然不愿再缩窝着，此时哪怕只是陪着采药，也总比躺吃度日的好。

　　可下一秒他却听那女子劝道：“嗯，你腿伤初愈可莫要肆意走动，我去去便回。”

　　“我同你一道去”，他放下手中茶盏，在她开口想再阻拦前忙说道：“放心，我早就好透了。”

　　“可泥路湿滑，你若不小心摔上一跤，万一……”

　　“哪来那么多万一”，难不成他看上去就这般弱不禁风？子默轻哼一声，面上万般不耐，只觑了她一眼便抬脚往门外走去。

　　“这回往北边的高处探探，那里有个背阴面，这几天雨水充沛定长了不少嫩芽叶”，“嗯”。

　　此刻，两人正走在通往北坡的小路上，山路蜿蜒崎岖，不甚好走，不同于前几日的小径，这条山路两旁的树木高大参天，遮住了本就不多的阳光，放眼望去，布满了墨绿苔藓和不知名的菌菇，使得整条山径显得阴气沉沉。

　　许是多日降雨的缘故，本就潮湿的山径更加泥泞不堪，子默仗着下盘稳自然走得轻松，可女子却不是练武之人，虽信步而走，但抬步却是极慢，颇有些小心谨慎的样子。子默也不敢径自疾走，将大部分的心神放在她身上，与她并肩而行。

　　“啊！”

　　女子忽然惊呼道。

　　听到那惊呼声，子默下意识地转身便想去扶她，可却见那女子好端端地立在那，只伸手指着高坡上的几株野草，继而欣喜道：“那是杜若！”

　　说完便提着裙摆想伏身攀上去，“回来”，见那女子试图爬向高处，子默连忙按住她，皱眉沉声道：“呆着别动，我来。”

　　说着一个翻身跃上高处，身子前倾双手一探，几株杜若便被连根拔起，动作干净利落犹如囊中取物。而等他返身落到她面前，她才方似大梦初醒般地瞪大双眼，满脸不可思议地连连惊叹道：“厉害、好厉害的身手。”

　　这下她总该知晓他的手段了吧。

　　被这几句直白白地夸赞，子默很是受用，可面上却是一副漫不经意的样子，只昂首伸眉道：“你还要什么，只管与我说。”

　　便是天上的星星，他都能给她摘下来。

　　接下来的采药变得容易许多，也就是女子手指一伸，子默翻身跳跃，再湿滑险峻的道路对于他而言都如履平地。于是乎，一路走来，目光所及之处的草药便尽数纳入竹篓里，待到了北面高坡，时间才堪堪过去了半个时辰。

　　“每次采完药，我都喜欢在这坐会，这儿很美吧。”

　　北坡顶上是大片的如茵草地，两人席地而坐，手里各自捧着一节竹筒，时不时地喝上一两口。

　　“嗯”，此地面北处阴，嘉木南栀耸然而立，些许日光在叶缝间闪熠，似仙人以茵地为纸，豪放肆意泼墨洒金，眼下已是仲春时节，万物复苏生机盎盎，熏风吹来坡下小池泛起叠叠波纹，水色乍明，确实……“很美”。

　　春风拂过颊边，银铃声声在耳畔响起。

　　“笑什么”，子默问道。

　　“没什么”，她的唇边仍挂着笑意，低头在那兀自含笑，“只是觉得，之前总觉得你是病患，自该多加照料，直至今日才发现你身手如此了得，我猜你定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吧”。

　　“大……侠？”

　　她在说什么？

　　耳畔话语好似天书，一时之间子默愣是脑子打了结，下意识地喃喃重复道。

　　“少年侠客把酒执剑快意江湖，荡尽天下不平事。”

　　她说我是……大侠？

　　她忽地转首看向他，笑及眼底似娥眉新月，眼中尽是向慕之色，双手抱拳口中装模作样道：“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他蓦得站起来。

　　“我不是什么大侠”，他垂眸不再看她，想张口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沉声说道：“回去吧。”

　　“诶？你慢一些，等等我”，她见子默自顾自地纵身跃下高坡，急忙起身去追。

　　“你生气了？”

　　“没有。”

　　“你生我的气了。”

　　子默顿住。

　　他抬眸看过去，这个自打相识便诚心相待、救他性命不求回报的人，此刻正满脸委屈地看着他，其实他从未生过她的气，他无非是气恼自己罢了，既如此又何必摆着脸色惹她不快呢？

　　“我没有生气，更没有生你的气，我也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总之……你别生气了”，他这人行事向来不顾忌旁人，即便是做错了也不愿拉下脸面赔声道歉，常年冷面寒霜，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个不好惹的，偏偏遇上这个如春风细雨般的娘子，她越是赤忱待他，他便越紧张得手足无措，连几句解释也说得笨嘴笨舌。

　　“把竹篓给我”，他见她仍怔怔地盯着他，心中着急眉头皱得更深，明明想显出一些好意，可说出的话生硬冷峻，乍一见倒像是强取豪夺一般。

　　“竹篓重，我来背”，谢天谢地，他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整句话，而眼前人也终于莞尔一笑，嘴角扬起清浅弧度。

　　“有劳啦”，她冲他眨眨眼，将背上的竹篓放下来。

　　“今日采的药材种类颇杂，回去后要细细地区分才是。”

　　“啊！你看那处低洼还有株青蒿，可惜药篓已满，不过青蒿虽是止血生肉的良药，但却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应是卷柏，又称九死还魂草，只可惜卷柏长于气候干燥之地，胶州、定州都盛产卷柏。若是有卷柏便好了，你不知道，卷柏混着菜油抹于伤处，不多时就会结疤，这样你的外伤愈合哪需那么多日啊。”

　　“可惜谷中湿气太重，好多上品的药材都不适于此处，像龙胆，远志，黄芩，还有回云，我都只有耳闻，未曾眼见。”

　　小径两旁的茂林间响起黄莺啼转，声声入耳似要与耳畔银铃一争高下，几缕阳光透过枝缝斜照在小径前方，薄雾淡去只余下埃尘起浮，如梦似幻如露似电。子默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好像这样就能将这条路拉得长一些，这段安谧时日就能停留得更久一些。

　　“等经过前面的竹林，再去锄些春笋来，这几日春风雨露定长了不少嫩笋”，她边说着回过身来看他，冲他甜甜一笑。

　　他对上她的目光，轻声笑起来，柔声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