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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子夜歌 ...

  •   阳春客栈的厨子手艺颇佳,最寻常的芜菁菜炖冻豆腐亦烹调得色味俱全,还添了几片鲜嫩的冬笋尖佐味,汤汁浓郁,回味无穷。可惜顾辰与谢云卿多少有些食不知味,而林文萱,观其面色似也受了白日那场“风波”影响,然而手中木箸不停,仍是风卷残云地将桌上杯盘席卷一空。
      咂咂嘴,少女轻巧地站起身,向他们道了辞,便拎着烤羊腿朝厨房走去——并未如前几日那般,留下同他们小酌,闲聊谐谑几句。而顾辰从方才起就觉得如鲠在喉,也离座向掌柜讨了坛酒,披着斗篷出门了。
      谢云卿知他脾性,并未跟随,独自一人于堂中静坐。东北角不知何时来了个年轻的说书先生,灰白布衫,正襟危坐,手持一柄檀香木折扇,边以扇骨轻敲桌面,边和着敲击声讲述当下极盛的“醉道士仗剑诛妖邪,翩鸿蝶舍己救郎君”。少年曾于开封听过一回,又觉得此人声冷调涩,无甚波澜,直催得人眼皮打架,平白糟蹋了感人的故事。左右无甚意思,结过账也离了客栈。

      与温暖喧哗的客栈仅一槛之隔的,是折剑山庄的夜。
      与他家乡苏州不同,折剑的雪似乎总也不会停歇。因身份之故,折剑山庄对他而言并非陌生之地,自能追溯到的最久远记忆开始,这里便一直是如此安宁的纯白。
      天色黯淡,雪犹然下。偶尔有披着斗篷的行人来来去去,蓄了几寸厚的积雪在各种材质的厚底靴下纷纷碎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寂静的长夜显得格外清晰,留下一双双或悠闲或仓促的足印,又转眼被漫天飞舞的飘雪罩上晶莹的薄纱。
      道路两侧的瓦屋溢出荧然的昏黄,为这深邃的夜染上了温柔的色彩。少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雪如棉絮,簌簌而落,在墨色的斗篷上铺就一层银霜。他拂开沾湿刘海的水珠,适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欧阳世家的府邸前。
      门口站着一位紫灰色长袄的中年人,正面色严峻地与守门的欧阳家弟子说着什么。谢云卿认得他是欧阳家总管欧阳斌,下意识要回避,但前者毕竟是位武功精深的长辈,早已察觉气息,叫住了他。
      欧阳斌打量他一番,先是微惊,随即换上慈祥的笑容:“原来是炽焰堂的谢公子,多年未见了,有什么事?”
      “晚辈拜见欧阳先生。”谢云卿不确定自己有些僵硬的脸庞是否摆出了正确的表情,行过礼后,收进斗篷的手暗捏成拳,他勉力保持声音平稳,“回先生的话,晚辈饭后无事,只是随处转转……”
      这本是事实,但他拘谨的样子和不自然的语调似乎传达给了对方多余的信息,欧阳斌许是觉得他有难言之隐,转身屏退身后弟子,又朝他走近一步,低声道:“谢公子深夜来访,想来是有重要的事。尊堂……与老爷是故交,炽焰堂与折剑山庄同气连枝,若有任何吩咐,老斌定会竭力帮助你。”
      谢云卿深知他是位和蔼的长辈,此番话语令他心头一暖,感动之余竟生出了不能拒绝的念头。又鬼使神差想起了几天前在客栈,顾辰曾向折剑山庄求取霜华春之事,便索性硬着头皮道:“那,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然而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欧阳斌先生好意为他排忧解难,他如何能开口说只是想讨一坛酒呢?
      对方全神贯注地凝视他,他却在这样的视线下自惭形秽,喉咙涩得似有蚂蚁在爬,余下半句已是怎样都说不出了,他只想尽快逃离:“不、没什么……实在抱歉,打扰您了。”

      逃也似的离开,甚至无暇顾念欧阳斌最后面带疑惑地叮嘱了他什么。谢云卿瘫倚于一处墙根,这才发觉后背已全是冷汗,仅存的温度散尽,就只留下刺骨的湿冷。
      雪仍纷纷扬扬不止,兜帽在方才奔跑时早已脱落,他也不管,由着冰凉的雪花落满头和肩。惨白的积雪此刻显得阴森无比,仿佛长满了锋利的獠牙,正肆无忌惮地冲他龇牙咧嘴,他便干脆闭上眼睛。
      挫败与自我厌恶占满胸腔,耳畔呼啸的风声宛如尖刻的嘲讽。
      又失败了……总是拒绝他人给予的好意,总是一个人仓惶逃离……
      真羡慕能够自如交流的同门,羡慕他们在长辈面前举止得体,羡慕他们扎堆一块儿,嬉笑怒骂,分享彼此的喜与悲……
      这些再寻常不过的琐事,于他而言却堪比最艰深的武学。
      万籁俱寂的夜,渐有哀伤的旋律流淌。裹紧斗篷的清秀少年独坐墙根,低眉阖眼,雪坠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融化淌落,宛如泪滴。
      只有黑暗和孤独愿意包容他的软弱,以及……
      静谧的虚空忽然凝聚几道人影,遥遥向他伸出了手,其中两个面容模糊,是只能在梦境里重逢的爹和娘。
      而正朝他走来的两个身影却更加清晰:一个红衣胜火,剑眉星目,坚毅之中能读出七分温柔,三分张扬;而另一个,明明应是广寒之上最清冷出尘的神女,却偏生的朝霞般璀璨明动,巧笑倩兮,在他的世界镌刻出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是他的朋友们……
      深夜悠长,霰雪纷纷,宛如漫天的星屑,将谢云卿清瘦的身躯交织包围。少年嘴唇翕动,轻声哼唱着断断续续,不知章名的曲调。
      即使他再如何拘谨,再如何不得要领,他们都不曾放开紧握自己的手……
      不想失去他们……这一次,绝不能……
      白皙的手臂探出斗篷,徒劳地伸直、握紧,指尖微微颤抖,想要抓住……哪怕知晓是虚无的幻影,仍拼尽了全力。
      然而,冻红的指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温暖的触感。
      霍然抬头,一袭红衣矗立在面前。兜帽下,熟悉的轮廓和脸庞,神情复杂地瞪着他。
      是梦么……他冻僵的脑袋尚未恢复运转,对方已抽开手,接着,那双大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起来,身上的薄雪破碎散落,郁结寒气也随之消弭大半。
      任由身体筛糠似的颠来倒去,少年嘴角勾勒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至少还有他们,他才不至于在这世间孤独辗转,停滞不前——
      “谢云卿!在这种鬼地方睡觉,你活腻了啊!”

      一小簇火光调皮地跃动,照亮两张年轻的脸庞。
      四肢百骸重新充盈了暖意,谢云卿活动身躯,发出些许满足的低吟。旁边顾辰冷哼一声,手拈铁丝,小心地拨弄着摇摇欲坠的火焰。
      也难怪他摆张臭脸:方才自己冻僵的惨相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在被他以两条斗篷裹得密不透风,连拖带拽地拉扯到客栈时,却发现客栈的门不知何故被死死顶住,任他如何敲门都不见回应。无奈之下,只得又把他扛麻袋似的扛到雪石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处能避风雪的凹地烤火取暖。
      印象中,这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多丰富的表情。
      焦急。暴躁。如坐针毡。如释重负。
      少年莫名生出“值了”的念头,偷笑几声,又觉得气氛着实有些压抑,试探地轻声呼唤:“辰哥?”
      顾辰手一抖,重重挑了下火盆,数颗火星噼里啪啦地四处飞溅。
      少年观他捏铁丝的指节发白,心知是真惹恼了他,忙不利索地站起身,道:“辰哥你别生气,这次是我错了。”
      顾辰把他按下:“哼,不敢。若少堂主有何闪失,属下万死难咎其责。”
      这个疏远的称呼令少年一愣,探出的手停在原处。
      一时只余燃烧的细碎声响。谢云卿闷闷地收回手,不知从哪也捡来一根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拉着火苗。顾辰自知失言,但犹在气头上不乐意先低头。等了半晌,发觉对方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而火焰被他摆弄得都快熄了,才忍不住道:“好了好了。小谢,今天又为了何事烦心?”
      他特意加重了“小谢”二字,但对方看来并不领情:“没事。”
      顾辰对于不知不觉间被反客为主感到由衷气闷,站起来轻蹬少年一脚:“少装蒜!没事你会大半夜躺在雪地里哼你那支莫名其妙的曲子?若非我路过听见,你是打算冻成冰雕后等人把你挖出来摆到擂台上展览?”
      谢云卿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神采,但嘴角仍是紧绷:“少堂主我如何行事,与你这个下属无关吧?”
      “你!……谢、云、卿!”
      只几句话,就令他们回归最“融洽”的相处模式:顾辰被他气到胸闷,张口结舌好半天憋不出话,只能咬牙切齿低吼他的名字。许是这模样太过滑稽,少年愁云惨淡的脸总算渐生裂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就再止不住了。少年弓着腰,捂着肚子,笑得浑身抽搐,直至发不出声,仅余下急促的喘息。
      禁锢心房的枷锁冰释,融化成些微苦涩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淌过面颊。
      顾辰一脸鄙夷:“笑够了?现在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摆摆手:“都说了,真没事。”
      他虽不愿同他分享这段不愉快的心境,却仍会在心底默默感念对方的关怀。
      “少糊弄人!哪次你不是心情郁闷才会一个人躲起来哼那破曲子?”顾辰皱眉,“要我说那曲子也忒邪门,咱们从小到大一块儿长大,什么场面是你见过而我没见过的?怎么偏生就有你会这曲子,我却连听都没听过?”
      谢云卿得意:“非凡人自有非凡际遇。这曲子我打小就会,无师自通,没准是上辈子的仙缘,等着这一世再续前缘呢。”
      顾辰露出不屑的表情:“也不知谁谱的曲,苦唧唧像几天没吃饭似的,一听便知是段悲惨的仙缘。”
      “呸!”轮到谢云卿语塞,搓个雪球砸过去,二人又笑开了。

      风雪渐弱,谢云卿自觉恢复良好,二人决定再回一趟客栈。
      他心怀歉疚,主动帮忙收拾火盆。顾辰凝视他的背影,忽然道:“我本以为,你今夜之所以如此反常,可能是同谁交流不顺,或是与林姑娘起了什么争执。”
      被说中心事的少年心弦一悸,但与生俱来的反应力令他自然地岔开话题:“林姑娘好得很,说不定还在房间里享用她的烤羊腿呢!对了,烤羊腿之事,多谢辰哥了。”
      “你不愿说,那我也不多问。”顾辰摇摇头,似斟酌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事……小谢,你如实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她的?”
      “她?”明知他所指,谢云卿还是有意装了愣,“你说林姑娘?她挺好呀。”
      对方斜眼:“不是问你觉得她好不好,早看出你对她有意思了。”
      “谁、谁对她有意思!”不自觉提高音量。
      顾辰窃笑:“这些年你亲近过的人我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短期内就如此形影不离的恐怕只有林姑娘一人,还不够说明问题?”
      不等面色微红的少年反驳,他续道:“你也到了年纪,辰哥不是要反对你们。但……小谢你毕竟欠缺江湖阅历,在我看来,自打她邀请我们去落霞山庄开始,到后来她随你一同来到折剑山庄,这中间所发生之事,都太不自然了。”
      这些话在他心中梗了多日,对方沉默听着:“还有那个林庄主,也很奇怪。江湖传言她精明能干,在丈夫意外逝世后接管庄内事务,却从此令落霞山庄平步登云,成为明州仅次于夏侯世家的最大势力。庄内营生也由原先的丝织品变得十分庞杂,据传甚至有刀剑暗器的买卖。而她为人听说十分不近人情,可不像你口中说的那样温柔亲切。”
      “我……我相信她。”
      少年低声道,视线中逐渐浮现出初见时的点滴碎片。
      还有那天,酒意正浓时,她眼里的孤独,让他确信,她和他是一样的。
      顾辰叹息:“防人之心不可无。小谢,我担心,林姑娘担不起你这份信任——”他领头走出坑地,转身正想继续话题,却发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十分可怕。
      心中刹那闪过错愕,但转瞬他就意识到小谢并非在看自己——警戒和杀气透过了他,指向了他身后!
      顾辰骇然,此刻他方察觉到身后传来了人的气息。谢云卿已出手,自左腕佩戴的铁环中拨出数枚暗褐色金属球,食指无名指并拢,中指弯曲压低,用的正是炽焰堂的“叠梅手”,几个弹指便将褐球全数打出,却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长道悠久的轻鸣。
      顾辰识得他用的是迷烟火器“朱羽繁虹”,在发射同时就地一滚,同谢云卿站到一块,抽出刀,谢云卿也拔出了匕首碎痕,反手握紧护在胸前。
      轰然一声巨响,顾辰方才所在之地冒起了滚滚红烟,夹杂着呛人的气味。
      顾谢二人紧张地盯住浓雾中心,就在此时,厚重的烟云之间,忽然有浅草色的光华隐隐闪烁,旋即——
      岚卷苍穹!
      烟雾顷刻间散逸无踪,地面积雪亦消失殆尽,一个花纹繁复的巨大法阵绿光大盛,流泻出极其纯粹的风之气息。
      阵法中心站立两人,看身量均是娇小女子。其中之一,双剑交叠,横于胸口,剑锋闪着与法阵相同的光芒。而另一位,披着一件鹅黄色碎花罩衫,持剑平举,朝他们走来。
      待她走近,双方同时愣住了。
      顾辰思量这命运果真爱捉弄人,明明是最不愿再遇见的对象,却偏能得以最迅即的重逢。
      对方想来也作同样考量。仅相隔一夜,便两回都在如此不同寻常的情况下碰面,章纪云的神色也很复杂:“又是你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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