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章 空凝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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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顾辰总觉得头疼程度较以往翻了一倍。
品剑大会召开在即，武林同道们无一不对这个在江湖中扬名立万的舞台虎视眈眈。不止如此，另有一股势力也趁机大行其道——老奸巨猾的商人们岂会放过这个痛宰肥羊的绝佳盛宴，事先商量好了似的纷纷抬价，大有不缺你一个客人，想讲价请走雪石路下山自便的势头。
清早林文萱吃了一碟炒面二十文，他与小谢一人两个馒头一碗粥，八文。从客栈穿过集市去到折剑山庄，一路的各色小吃，糖葫芦炸三角红豆糖水……她几乎不带重样地尝了个遍，看见蜜汁烤羊腿便挪不动路，一吊钱！在他的严辞喝止和小谢的连哄带骗下总算作罢，直到现在她还不乐意搭理他。
虽说林文萱在加入他们后便主动将自身所携财物与他们合并，但意外的是落霞山庄庄主，即她的母亲却并未给她准备符合其身份的盘缠。他与小谢只是普通弟子，亦是囊中羞涩，方才若真买下那条羊腿，恐怕未来几天就只能露宿街头，喝这儿盛产的冷风了。
不过……顾辰瞅了眼正同小谢走在前面，不知聊什么有趣话题的蓝衫少女，目光在她纤细的腰上停了一刻：那些被她吃掉的食物都去哪了呢，稍微有些在意啊。
正这么想，前方少女倏地调转身，朝拐角处一卖油茶的铺子走了过去，边走边脚尖点地，原地俏皮地转了个圈，朝他们招招手，还不忘冲顾辰扮个鬼脸。谢云卿回头，与他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跟着进去。
油茶铺里空荡荡的，意外地没什么人，除却他们三个，就只有两位浅蓝色素袍的年轻姑娘。
她们见有人进来，将一旁空桌上的佩剑收回，为他们腾了位置。店主从暗处走出，是个老态龙钟的妇人，咧着满是细纹的嘴角问他们要些什么。林文萱点了一碗蜂蜜油茶，顾谢二人摆手说不用。
一盏雪灯悬于顶，为屋内洒下温柔的明黄。顾辰感到浑身关节都舒坦了些，他是早厌烦了街坊商铺熙熙攘攘的人潮，这一片难得的安宁愈发显得尤为珍贵。
油茶过了好一刻才端上，一时铺里只余林文萱小口啜饮的细碎声响，那两位陌生女子衣饰上绣的花纹让顾辰觉得有些熟悉。她们身前的淡青釉荷花纹碗早已冷了，却不见吃多少。
她们中较年长的一位正盘腿静坐，闭目养神，而更年轻些的，观其容貌，与林谢一般年华，五官很是标致，即便于林文萱身侧也不逞多让。乌发随意编了长辫，以青丝巾曳着，垂于左侧，零星几枚素色珠花将她点缀得愈发出尘不染。气质清冽，一双冷眸漠然凝视虚空，樱唇紧抿，庄严肃敛之间，似乎还掺杂了一分不耐。
许是他看久了些，对方察觉目光，扫了他一眼。顾辰一惊，想要移开视线已是迟了，就这么硬生生对上数秒，对方起身，向他们走来。
顾辰吓一跳，未料如此直接，忙也站起。谢云卿不明所以，但见有个美女一脸肃杀地朝这边款款走来，也愣住了，拉着林文萱一同来到顾辰身后，一时场面有些微妙的剑拔弩张。
蓝衣女子在他们身前站定，朱唇轻启，正要开口，忽一道和煦的光照进来，原是门口布帘被一只手掀开，同时，熟悉的香味在这幽闭的空间弥漫开来。
“师姐，我回来啦——咦，你们这是做什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清脆的嗓音，即便因诧异而刻意抬高语调依旧十分悦耳，还能听出正在咀嚼什么，而有些顽皮的吐字不清。
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娇俏的身影和一只巨大的……烤羊腿。皮脆肉嫩，蜜汁四溢，正是那勾得林文萱魂不守舍，险些害顾辰等人散尽家财的“罪魁祸首”。
倩影一手举着硕大的羊腿，另一手艰难地撩起帘布，小心不将油渍蹭上去。
她走进屋，顾辰等人发现这姑娘亦穿了身与先前两位制式相仿的浅蓝衣裳，应是同门。看年纪约二十岁，眉目生动，唇齿含笑，身背两柄剑鞘——却没有剑。
“师姐，搭把手。”
年轻些的那位脸早就黑了，杵在原地不说话。倒是后面本闭眼歇着的，此刻走下来，拿了块干净白布，帮着将羊腿裹了起来。
“多谢大师姐。”
揩尽手上的油，年长些的女子皱眉：“我看你先前就直勾勾盯着它，出门又迟迟未归，就猜到是这么回事。你呀，即使掌门有意纵容你，也别表现得太过分了。”
对方显是读出了她的妥协，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师姐，仅此一回，再不敢了。别告诉师父，好不好？”
被唤作大师姐的年长女子本绷着脸，此刻给她左摇右晃倒也破了功，露出一丝笑，道：“你是吃准了我好说话，可二师妹那关怎么过呢？”
对面撇嘴，收了笑，讷讷地转向身后，对上明显比她还小上几岁的师姐，也不敢碰她手，开口：“小师姐……”
对方听见这个称呼，脸更黑了。
“不不，二师姐！我是说……就这一次……”
对方仍是不言片语，眼神愈冷，她打个寒战，只觉得自己连同地上那只无辜的羊腿都快结冰了。
“……你、您看，这回就我们三人代表师门赴会，这也没其他人，不会给咱们师门丢脸的。”
“哦，没其他人？”也许她不这么说反而好些，年轻的师姐冷笑，终于开口，“且不提这可有三位江湖人士在，殷念雪，堂堂仙霞派亲传三弟子，深得掌门宠爱，处处优待，这一路走来，被人看见扛着一只烤羊腿，这可真是，一点也不丢人啊？”
仿佛终于察觉到顾辰等人，名为殷念雪的女子瞥了他们一眼，不过很快便转回去，嗫嚅道：“对不起……”
她师姐仍是冷嘲，又上下审视她一遍，忽地变脸怒道：“蠢货！干粮想来你又忘了买，这回连佩剑也一并丢了？！”
殷念雪一愣，下意识朝身后看去，空空如也。她歪着头，一拍脑袋，想起什么，右手掐了个诀，不多时，门口传来铮铮金铁声，两件细长之物携一包重物飞了进来。
谢云卿眼尖，看清飞来的竟是一对细身双剑！无人持拿却自己悬于空中，剑柄处还系着一包……干粮。
一旁顾辰早已脱口惊呼：“御剑术！”
方才对面言语间提及“仙霞派”时，他便已然想起，那个觉得熟悉的图案，几缕霞光与剑气交织，正是仙霞派派徽。此刻亲眼得见这御剑之术，才不禁惊叹出声。
说起这仙霞派，坐落于巍峨高绝的峨嵋山巅，地处钟灵毓秀之地。于江湖扬名时间虽短，但传闻其门下剑法之精妙，丝毫不逊于蜀山仙剑派。现任掌门欺霜真人乃是“南林北沈”之中沈家堡堡主之女。十多年前，千叶之乱祸殃开封，尚是弟子的她联同“神眼魔刀”亲传弟子与女娲后裔合力将其遏止，自此名声大噪，甚至力压蜀山一筹。风雨过境，她与手持魔刀的少年一同隐遁江湖，再无踪迹。江湖传言，他们彼此扶持，守望相助，却又恪守君子之礼，携手为那少年寻找失踪的挚爱。五年前，她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从开派祖师清柔真人手中接过掌门之位，传业授徒。仙霞派初代“仙霞五奇”除她之外皆因意外殒命，门庭凋零，直到这几年才逐渐恢复了元气。
普通弟子于仙霞派修行，多是止于内功心法，其中资质上乘者，方能根据自身五灵属性修炼阵法与御剑之术。
至于仙霞派最为世人称道的，传言更胜蜀山一筹的仙霞剑法，只有掌门座下五位亲传弟子方可修习。据闻收徒条件极为苛刻，不仅需要万里挑一的资质，亦要讲究缘法机遇。霞、云、雪、霜、霓，每名弟子各得一字，在门中地位尊贵，仅次于掌门。
既然这位仙霞弟子大名殷念雪，再联系方才她们对话，顾辰咂舌，没曾想到竟能在这间不起眼的铺子里，亲眼得见仙霞派亲传女侠的英姿。
当然，也顺便得到了仙霞女侠竟然也会吃烤羊腿这种……有些微妙的情报。
他这厢思绪正飘逸着，忽然察觉谢云卿用手肘碰了碰自己，恍过神，适才发现局面竟发生了不得了的变故：那年轻些的师姐不知何时已擎出一柄长剑，剑尖直指殷念雪，银白料峭的剑锋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她，脸涨得通红，好半晌憋出一句：“你……好得很！”
殷念雪面色惨白——看得出是真手足无措了。前者玉腕轻抖，剑锋舞出一声清亮短鸣，直指仍悬于半空的那双细剑。
“以为擦拭过我就发现不了，你曾经拿寒云寂月——”剑尖点着地上缠好的羊腿，“触碰过这腥膻之物！”剑锋重新抵上殷念雪的玉颈，声调骤高：“殷念雪，你真是好得很！莫要以为当年出过那样的事就是仙霞派对不起你，就能由着你藐视门规为所欲为！你若当真喜欢这些脏东西，便卸了剑滚下山去，爱吃多少吃多少！只盼你别玷污师父赠予的佩剑，便是你母亲为你修了德！”
她的嗓音尖利至声嘶力竭，而一旁听到最后的殷念雪也陡然僵住。顾辰等人何尝想到不过是进了一家油茶铺子竟也能撞到如此凶险尴尬的场面，林文萱面色惊惧，谢云卿白着脸将她护在身后。顾辰犹豫再三，这刚往前迈出一步，那凄厉的剑尖便刷地指向了他。
殷念雪顾不得危险忙拦在他们中间，最年长的女子也走过来，轻声道：“够了，纪云，掌门说过不许再提这事。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样。”
对方下意识地垂剑，仍瞪着殷念雪，唇角紧啮，忽地纤手一抖，长剑轮空，挽出几道剑花，洒下绵密的青辉，将她周身笼罩起来。那是纯粹的剑气，顾谢二人诧异地发觉不知何时握在手心的刀与匕首纷纷感应到了这气息而不安分地颤动起来。她霍然清啸一声，身影在天青色的光华下一分二，二分四，化作数道极难辨认的残影，又在下个刹那重新凝聚，竟已收剑入鞘——同一瞬间，那只烤羊腿被击飞至一尺余外，整齐地断作两截，原地被劈开了一道又长又深的裂缝！
“……”顾辰等人面色死灰，仙霞派两位女侠却都不同程度地舒了口气。
地面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是地震么——然而不消片刻便停歇了，一个阴恻恻的人影走出，正是此间铺子的主人。
那满脸褶子的老妇扫了眼屋内，挤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阴笑道：“桀桀，仙霞派的女娃真不得了，连老婆子的小店也敢拆？”
她盯着持剑的年轻女道，后者对上她不禁感到有些细微的瘆。
年长些的师姐走上前，赔着笑脸同老妇低语几句。后者不耐烦地一挥手，又瞅了他们一眼，迈着碎步急匆匆地走回黑暗，仿佛再多呆一刻也是浪费时间。
谢云卿莫名感到心底一凉，老妇似是看那仙霞派道长，然而，那对黯淡无神的眸子里，竟掩藏着野兽般敏锐的光，仿佛一条长满倒刺的舌头，将自己，连同身后林文萱，上上下下舔舐了一遍。
“喝完茶的，没喝茶的，都给我滚。仙霞派的女娃，今次不和你计较，别再光顾！”
年轻的师姐面色难看地抢步出门，顾辰暗叹无妄之灾，同林谢慢吞吞地收拾包袱，年长的女道主动走向他们，开口道：“真是抱歉，连累了三位……今日之事，还望诸位莫要向他人提起。”
顾辰拱手：“道长多礼，请问您可是仙霞派的道长？”
“正是。贫道唐忆霞，先出门的那两位是我师妹，章纪云和殷念雪。”
顾辰心道，果真应了那霞云雪三字。他们也报了姓名，这时候，殷念雪愁眉苦脸地走了回来。
“怎么样？”
“不成，小师姐完全不理我了。”殷念雪眼角有些泛红，哭丧着脸。
唐忆霞宽慰她几句，同时将顾辰等人介绍给她，殷念雪强堆笑容也给他们赔了不是，前者续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平日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你明知纪云最珍视宝剑，还用来削肉，委实不该，须得好好向纪云赔礼道歉。”
她回忆起方才势如雷霆的一剑，耸耸肩膀：“‘云霞满天’……师妹今次竟用上了这层剑法泄愤。你呀，虽说是她师妹，但总归长她几岁，往后便尽量让她一让，可好？”
“唉，再不敢啦……”
对方微笑，指地上的肉：“那说到做到，纪云同我都不喜这腥味，师妹便让我们一让，把它丢了可好？”
殷念雪纵然有千般不舍，此番也只得忍痛作罢。顾辰想了想，走过去：“两位道长，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听二位意思，是要丢弃这块羊腿，不知可否转赠给在下？”
唐忆霞点点头：“成人之美，亦不浪费，少侠请便。”
不回头也能猜到身后正传来某人崇拜的目光。他将沉甸甸的羊腿重新扎好，分一包给谢云卿，对上他感激的眼神，他扯着嘴角，正要开口，门帘嘎啦一声掀开，章纪云黑着脸怒视他们。
“可说完了？”
唐忆霞赔笑，应声就来，便和殷念雪一同出去了。
这场忽来骤雨终是停歇了，顾辰与谢云卿摊开手，不约而同发现对方早已与自己一般，冷汗浸湿了紧握兵刃的掌心。
仙霞派女侠，向来都是江湖中最令人向往的传说。有人道，她们身负最精妙绝伦的剑诀术法，斩妖降魔，不让须眉。有人道，仙霞心法驻颜有术，修为愈是高深的弟子，容貌愈发会出落得宛如仙女一般光彩夺目。
今日邂逅，当真不同凡响。
想来缘分奇妙，不会就此而终，或许今日这场别开生面的相遇，已然注定了即将拥有一个难以预料的结局。
看林文萱围着烤羊腿，笑逐颜开的面容，他们交换了一个稍稍宽慰的笑。在顾辰的提议下，踏上了前往客栈的归途。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空凝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