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霞成绮》朝曦旭风

4、第三章 微雨吟

　　黑云叆叇，伴随几声闷雷，下雨了。
　　有诗云“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雨细柔，滋润土地，赋予万物生机。然而，对于没带伞，名为郊游踏青实则离家出走的钟不离主仆而言，这场雨，倒算不得什么好事。
　　“讨厌，好端端的，下什么雨！”
　　枝叶繁盛的大树下，钟不离裹紧湿濡的罗裳，瑟瑟发抖，同时不忘气乎乎地数落丫环：“蠢东西，若非你弄丢了包袱，我们怎会——啊嚏！”话未说完，又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她的身子仍有些虚弱，春风微凉，湿衣经风一吹，愈发冷得受不住了。阿绣生怕她感染风寒，顾不得回嘴，忙脱下自己的外衫为她披上。
　　钟不离斜乜她一眼，捉住手腕将衣服盖回她肩膀：“脏死了，谁要你的破衣服，我不冷！”
　　然而不住哆嗦的肩膀出卖了她，见她勉强打起精神的样子，阿绣眼角有些泛红——她深知自家小姐嘴巴虽坏，其实内心相当为自己着想，此番嘴上说不冷，其实是担心自己会受冻着凉吧……感动之余，不住暗暗责备自己，方才情急不慎弄丢了包袱，才令小姐平白受这样的苦。
　　“小姐，我……”
　　钟不离却不再看她了。黄衣女子抱着膝盖，若有所思地凝望细密的雨帘，心道：“或许，这正是上天给我的试炼？”她忽地扬眉一笑，目光璨然，“好！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决心！”
　　两人并肩而坐，各有所思，一时无言。

　　倘若还有人对这场忽来春雨有所不满的话，顾辰算是一个。
　　一身红衣已尽濡湿，鲜亮张扬的绛色变作黯淡的深红，软趴趴黏在身体上，勾勒出饱满结实的肌肉线条，不舒服的质感刺得他浑身发痒。
　　他的脚程极快，穿梭于草木丛生的林间却如履平地，迅捷的身形远远看上去竟似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残影。
　　雨丝绵密，细细而下，在林间氤氲出一片蒸腾的雾气，令人仿佛置身于云中。若非湿衣沾身委实难受，倒真有些飘然欲仙之感了。
　　撩开额前的发丝，顾辰眉关紧锁，薄雾带来的能见度降低不由得令他愈发心烦意乱起来。他边走边左右张望，看样子是在寻找什么人。
　　“唉，我这是遭了什么罪啊……”
　　几乎将整座凝翠甸翻了个遍，仍未发现那两名姑娘的身影。他斜倚于一株粗壮的树干上，微微喘息，苦笑叹道。
　　雨势渐缓，却仍很密，顾辰浑身上下已找不出一块干的地方。所幸他自幼习武，倒也不惧这点湿冷，只是，确实有点累了。
　　“唔……方才情急之下，没能顾上两位姑娘，顾某十分抱歉，请让在下护送你们一程，权作……”
　　闭目养神的同时顺便胡乱想了些待会见面时的说辞，就在此时，顾辰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响。
　　精神一振，忙循声疾奔而去，不远处一棵茂盛的树下，一黄一粉两个女子正随意坐着，于满目苍郁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娇艳明亮。
　　二人相对而坐，阿绣面朝他，不知正眉飞色舞地说些什么。钟不离则背对他，手执一根枯树枝，在地面上有一笔没一划地涂着鸦。
　　“小姐，我看还是算了吧，阿绣好想回家。”随着他步步接近，粉衣婢女神情微变，声音忽然大了些。
　　又来了。钟不离顿时脸色一黑，没好气地回她：“我现在心情不好，存心讨打是不是？”说罢丢下枯枝，身体前倾，捏住丫环脸蛋，作拉扯状，“再提这事，信不信我撕烂你这张小臭嘴！”
　　“呀！痛痛痛——小姐息怒，阿绣不敢了！”她其实下手极轻，阿绣却不知怎的叫苦连天，一脸惨痛。待顾辰走近，粉衣丫环才眼睛一亮，冲他挥了挥手：“咦，顾少侠，你怎么来了？”
　　钟不离一震，忙起身回头看：“顾、顾公子，好久不——唔……”
　　她脸上写满了与方才端庄截然不同的惊慌失措，阿绣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疼死我啦，小姐，你手劲真是越来越大了——哎哟！”钟不离在她腰间狠掐一把——这次看来用了十成力气，后者吃痛，乖乖闭嘴。
　　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顾辰满头黑线地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和”，心道：真是一场好戏……
　　“咳，公子何时来的？不离竟未发觉，真是失礼了。”几人心照不宣地互瞪片刻，钟不离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她边说边重新坐下，拾起枯枝，在地上随意地写写划划。
　　“我……”顾辰刚要开口，却见对方笑吟吟地望向自己，枯枝悄悄点着地面上一行字，凝视过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被黄衫女子貌似不经意写下的那行字本身其实一点也不随便：“敢，说，出，去，就，杀，了，你。”句尾还画了个俏皮的笑脸……
　　再看眼前一脸如沐春风的钟不离，顾辰只觉脊背阵阵发凉，余光瞥见她身后的丫环早捂着嘴，悄无声息地笑弯了腰。
　　“……刚到而已。”

　　天色稍霁，雨渐小了。
　　几张洞眼极密的铁丝网横于半空，将雨帘层层隔开——倘若“地网天罗”的制造者有知，有人竟将这件束缚机关用于遮风避雨，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原来如此……”待顾辰说明来意，钟不离沉吟片刻，方道，“先前我们素不相识，公子与令师弟并无义务搭救我们，望公子莫要为此感到歉疚。”
　　阿绣却急忙道：“小姐，你怎么这样说，那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愿！”她这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自家小姐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此刻自是觉得这送上门的保镖不要白不要，“喂！我家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可我还没原谅你呢！虽说我只是下人，命不金贵，但也是被你们牵连的受害者！总之你说好送我们到碧溪村的，不许反悔！”
　　钟不离蹙眉：“阿绣，不得无礼。”
　　顾辰却摆手以示无妨，只听他低声道：“不过，在下并未因此感到后悔。倘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的选择也不会变。”
　　“你！”听到这，阿绣狠狠瞪了他一眼，钟不离神情却无甚起伏。
　　顾辰叹息一声，续道：“但，我的确为放弃你们这件事感到抱歉。对不起。请让在下护送你们一程，让我多少能弥补自己的过错。”还有一句未说出口的：也是为了求得稍许心安……
　　出于愧疚，他的语气十分诚恳，说是低声下气也不为过。对女子而言，一个英俊的青年以这种姿态向自己道歉，纵然有天大的怒火，恐怕也难以宣泄了。阿绣自然也一样，何况她也明白，顾辰并无非救她们不可的理由。然而话虽如此，她还是感到耿耿于怀，刚硬下心想反驳几句，钟不离却悄悄制止了她。
　　“也就是说，这并非仗义相助，而是公子的请求？”
　　顾辰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旋即露出一抹微笑：“正是。”
　　“那就劳烦了，请多指教。”

　　说话期间，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
　　顾辰收起铁丝网，小心翼翼地折叠几道，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将它们重新变回铁块形状，放入随身行囊。又取出一个密封的铁盒，旋开盒盖，轻拉引线，瞬间燃起一团温暖的火苗。
　　摇曳的火光传来久违的温暖，钟不离感到全身紧绷的皮肤正逐渐放松，满足地叹息一声，赞道：“贵派火器设计之精妙，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经方才交谈，她已得知顾辰师承何派，自然地，也知晓了那险些害惨她们的“火龙”亦是该派的杰作之一。
　　粉衣婢女撇撇嘴：“设计之精妙，只差点就要了咱们的命。”
　　“阿绣！”钟不离忙朝她使眼色，又向顾辰赔笑，“公子莫怪。”
　　“哈哈，阿绣姑娘只是实话实说。”顾辰倒是好脾气地耸耸肩，仿佛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他又取出数只相同的盒子，依次点燃，围成一簇巨大的火堆，“这是在下自己做的，谈不上精妙，不过是将燃料与燧石填装在密封的盒子里，方便野外能随时生火罢了。”
　　一时又缄默了。三人安静地围住火堆，借以烘干潮湿的衣服——因不方便脱下来，少不得多花费一番功夫。
　　待衣物烘干后，他们决定继续出发。阿绣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仿佛打定主意看都不看顾辰一眼。
　　“这丫头，真是……”钟不离早就心生不悦，但碍于顾辰在旁，为了维持形象不好发作——阿绣似乎也正注意到了这点，才变得愈发“有恃无恐”。顾辰识趣地同她保持几分距离，钟不离望向他背影，忍不住开口唤住了他。
　　心中酝酿片刻，她试探地问：“公子，有些话，不离不知该不该说……”
　　对方神情有些困惑，示意她继续。
　　“不离并非江湖人士，但家父是朝中将军，曾听他说过，战场上，惟有冷静判断局势之人方能保全自己，进而取胜，我想江湖大约也是一样的。”这虽只是她的臆测，对方却听得相当认真。
　　“经方才浅交，不离揣测，公子虽是能够冷静做出决策之人，却因心存悲悯善念，无法轻松放下被迫丢弃的事物，这才对我和阿绣怀有负罪感，对么？”她稍稍停顿，续道，“所以，不离想说的是，我能够理解公子，并且不认为公子做的是一件残忍的事……不知这样说，公子会好受些吗？”
　　她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想是否准确，因而说得无甚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然而——
　　仔细听完她说的每一个字，顾辰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微笑，那是发自真心的笑容——她的兰心蕙质，竟就这样悄然解开了困顿他许久的心结。他冲着钟不离认真地抱拳一礼：“多谢，钟姑娘。真的多谢你。”
　　看他略显心安的面容，钟不离也感到由衷宽慰。
　　一颗石子轻轻滚到她脚边，是阿绣在前面等得久了，催促他们快点跟上。
　　她应了声就来，拾步向前。她身上的罗裳随风轻摆，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明黄，顾辰凝望她纤丽的背影，不知怎么竟倏地恍惚了一下。
　　如石坠湖中，漾起道道涟漪。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不过这倒也不妨事。心中那块大石头既已落地，他不由想到自己那爱贫嘴的师弟了。
　　小谢，你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