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霞成绮》朝曦旭风

3、第二章 林间语

　　荒郊窄路，硝烟散尽，终于恢复了往日平静。
　　举目望去，遍地火器残骸，狼藉一片，空气中尚能闻到淡淡的火药味。钟不离主仆面若死灰，沉默着站在原处。
　　“你是说，这场比武只是为了决出今晚冷泉酿由谁付账？”这厢，蓝裳少女杏眼圆睁，上下打量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嘻，我道何等深仇大恨让你们俩打得如此……”她扫了眼周围，似在斟酌用词：“——惨烈，却想不到是这样有意思的理由，真是……妙极了。”
　　这女孩正是方才乘雪而落，惊得谢云卿一干人等目瞪口呆的神秘少女。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个浑身散发出高贵气息的绝美少女，性格却并未如其外表一般冷冽——古灵精怪，妙语连珠，宛如朝霞般生动。
　　谢云卿面色微红——这理由说起来是滑稽了些，不过……他悄悄望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少女，心中腹诽：有这么好笑么……
　　顾辰面色却有些细微阴沉：“这位——不知姑娘怎么称呼，难道方才你一直都在旁边？”
　　他的潜台词显而易见：姑且不提一声不响观人私斗之事。既然你一直在，为何方才火器失控时不提早出手，任由他们狼狈应付，还险些伤到了小谢。
　　少女却仿佛对他凌厉的目光视若不见，好容易止了笑，眨巴着晶亮的眸子，笑意盈盈：“我叫林文萱。”她边说边走到一旁，拾起一片还在冒烟的残铁，“回这位小哥的话，因为你们俩把城郊百姓都吓得往城中避难，我才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少女手里的铁片结出一层薄薄的冰，她随意将结了冰的铁片掷在地上，续道：“两位火器功夫十分了得，但这对寻常百姓到底危险了点，下次要打可当心别再伤及无辜了哦。”
　　顾辰扫了眼地上碎成一滩的冰屑，暗叹这少女竟能如此自如地掌控水灵之力，看来绝非简单人物。而与小谢私斗殃及百姓一事令他理亏，支吾着道了声谢，便别过身不去看对方眼睛，一时间气氛稍冷。
　　至于另一位少年……别看此人同顾辰交谈时总一番油腔滑调之态，实际竟有“怕生”的毛病，十分不善于同陌生人打交道，何况是林文萱这般容姿倾城的女子——虽然胸中思绪涌动，却半句话也难言，甘心沦为活布景，暂不提他。

　　“我说，我已报了姓名，两位小哥不打算自我介绍一下么？”似乎察觉氛围僵硬，少女聪明地换了话题。
　　“在下顾辰。”“……”“……他是我师弟，谢云卿。”
　　“好，顾大哥，谢……嘻嘻，我也叫你小谢吧。”她调皮地冲沉默的少年笑笑——后者脸愈发红了，“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这样叫亲切些。你们要不要到我家坐坐？”
　　见两人愕然，她补充道：“你们不是喜欢冷泉酿么，今早我娘买回来不少。咱么相见是缘，我请你们喝一杯吧。”
　　毫无疑问，这提议对顾谢两兄弟具有十成十的吸引力：明州金潮阁所酿美酒远近驰名，冷泉酿更是其最招牌的好酒。据闻此酒制作流程极是繁复，寻常人只得逢年过节才能买上一小壶，故虽价格昂贵，仍是供不应求——这无形中更增添了酒客们对它的向往。顾辰虽知不可答允来路不明人士的邀约，然肚中馋虫作怪，少不得要天人交战一番，而谢云卿……还是不提他。
　　“怎么又不说话？哦……我明白了。”林文萱歪头看他，忽然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嘻嘻，顾大哥可是顾虑文萱‘来历不明’，担心我害你们，却又舍不得白送的冷泉酿，正和肚里馋虫打着架呢？”
　　顾辰暗暗叫苦——这少女果真不好对付。不仅看事通透，谈吐犀利，还偏偏与小谢“臭味相投”，十分善长顶着无辜嘴脸的同时嘴巴噎死人不偿命。想到这儿，不由狠狠瞪了眼一言不发的师弟——你小子平时对付师兄那是一套一套的，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呃……我们并非……”或许那目光起了作用，谢云卿总算吞吞吐吐憋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
　　“急煞我了，两位小哥，能不能干脆点儿呀！”句尾连着俏皮的儿化音，林文萱点了点凝脂般洁白的脸颊，哭笑不得地望着两位扭扭捏捏的男子汉，索性自报家门，“罢了罢了，落霞山庄听说过没，我娘是落霞山庄庄主，我们庄里做的都是正当营生，别担心我会对你们干什么坏事！”
　　听闻“落霞山庄”四字，顾辰谢云卿皆是一惊，然而，另一人的惊讶程度显然更胜一筹：“什么，您是落霞山庄的林小姐？”
　　几人转过身，竟是阿绣。
　　而她身侧，钟不离斜倚一株枯木，双目紧闭。
　　顾辰和谢云卿同时掩面叹息——难怪总觉得忘了件重要的事，没想到竟把这两位姑娘撂一边了……
　　阿绣亦是一脸的“你们总算想起我们了，真是荣幸”，瞪了他们一眼，急匆匆跑向林文萱：“林小姐不记得我啦？我是阿绣！先不说这个，快看看我家小姐，她晕过去了！”

　　林谢不懂医术，顾辰也只粗通些调理之法。所幸钟不离未受外伤，只是惊吓过度导致晕厥，不过多时便悠悠转醒。
　　她面色苍白，强撑起身，向林文萱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用谢我。”林文萱忙出手扶住她，同时朝谢云卿努努嘴，“我不过举手之劳，你要谢还是谢小谢吧。”
　　这话听着像绕口令，不过钟不离也是明白人，向着谢云卿微福一礼：“多谢公子……适才公子不惜以身相救，这份恩情不离永铭于心。”
　　谢云卿抱拳回礼，脸微微发烫——他心中纠结许久，还是没告诉她们，那险些害惨了他们的火器其实正是出于他的手笔……
　　阿绣蹲下悄悄在钟不离耳畔低语几声，后者听罢吃惊不已：“你是……萱儿妹妹？一点不像了呀，你的病好了吗？”
　　蓝衫少女歪歪头，表情有些迷茫：“你是……”
　　“我是不离呀！你不记得了？明州城南钟家，小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玩。”
　　“……对不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浮上林文萱眉间，只听她轻声道，“听我娘说，几年前我生了场怪病，一直昏睡不醒，直到去年才好转。只是，虽然病好了，但我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
　　真想不到，这个看似无忧无虑，天真中掺杂一分狡黠的少女，竟还有这样沉重的往事。谢云卿和顾辰都沉默了，钟不离更几度张口说不出话，许久才艰难道：“原来如此……我只听说妹妹生了重病……没想到竟会如此……”
　　“没什么，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忧郁一闪而逝，眨眼林文萱又换上了明媚的笑容，她挨着钟不离坐下，出言安慰，“钟姐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你也一块儿来我家吧，我娘肯定认识你，你也同我说说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好不好？”
　　她满脸期待，钟不离却面露难色：“抱歉，萱儿妹妹……”遂将自己只带一个丫环出城之缘故，长话短说，尽数相告。
　　原来钟不离在途经明州南方的碧溪村时，偶然遇见了在村中当教书先生的叶庭。二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更许下了一世相守的盟约。钟不离家世显耀，叶庭却是个孤儿，云泥之别自然令钟父大发雷霆，严令二人不得再相见。钟不离性情刚烈，不惜以死相逼，迫使其父不得不同意这桩婚事。原本今年年初就该举行婚礼了，然而，不知是否天意弄人，就在几个月前，叶庭忽然丧失了记忆，完全认不得她了！婚事就此作罢，她更被父亲软禁家中。今日是明州庙会，家中忙着张罗庆典，她才得以趁乱偷跑出来，身边就只带了打小跟着自己的阿绣。
　　“原来如此，想不到那叶大哥，竟也同我一样……”林文萱若有所思。
　　钟不离强忍眼眶泪水：“我不甘心……我和庭哥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我忘了呢？我定要亲眼见到他，我……”许是身子还未恢复，此番情绪一激动，又无力地瘫倒了，幸好阿绣眼疾手快将将扶住，才没再跌伤哪里。
　　“你如今身子虚弱，不适合奔波。凝翠甸又闹花妖，很危险。”这次开口的，是许久没说话的顾辰。
　　阿绣急忙附和：“是呀是呀！小姐，我们要长从计议！”
　　“呵呵，是‘从长’计议，呆瓜，不懂就别乱用。”黄衣女子无力地笑了笑，眼神却是坚定的，“爹若发现我不在家，肯定会派人追过来。我得在被抓回去之前赶到碧溪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她的眼神坚定如磐，众人一看便知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她了。这位钟大小姐，看起来虽柔柔弱弱，但她所决定之事，恐怕谁都阻拦不住。
　　“可惜，我的传送法术不能到我没去过的地方，不然就可送你们一程了。”沉默片刻，林文萱惋惜道。
　　钟不离莞尔笑道：“萱儿妹妹太客气了，方才多亏了你的法术，谢公子与我们才得以毫发无伤。妹妹仙缘天成，得窥玄门之道，又出落得天仙一般漂亮，着实令人艳羡。但力量尚有穷竭之时，我也不能总仰赖他人相助。”她起身面向众人，施施然一礼，“今日得遇萱儿妹妹与两位少侠，不离着实高兴，就此别过，希望他日还能相见。”

　　钟不离与阿绣逐渐行远，谢云卿自言自语道：“她们……没问题吧……”
　　他的声音很轻，一旁林文萱却耳尖听到了，她走上去拍了一下少年肩膀，笑道：“没问题，不离姐姐这么努力，我相信上天定能让她得偿所愿，和叶大哥幸福生活在一起！”
　　“……！”少年经她这一拍，瞬间整个背都僵住了，面红耳赤。
　　“真是的，我又不会吃了你。”将少年的窘态尽收眼底，林文萱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摆摆手，“明明之前挺能说会道的……算了，准备去我家吧！”
　　“你们去吧，我有点事。”是顾辰。
　　“辰哥？”
　　“在下久闻落霞山庄大名，小谢你随林姑娘去拜访一趟也好，谨记态度端正，莫丢了炽焰堂的面子。还有，千万别误了品剑大会的时辰。”顾辰目光闪烁，望向钟不离二人身影消失之处，“至于我……唉……总之下个月，我们折剑山庄见。”
　　谢云卿望向他师兄，好像有些明白了：“辰哥，我提醒你，趁人之危是不道德的行为。”
　　换来对方一记不屑的白眼，顾辰心道你的伶牙俐齿果真只敢拿来对付师兄，天底下怎会有你这种赔钱师弟！嘴上却没说什么，挥挥手走远了。

　　少年尚在出神，忽然一只温凉细腻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惊羞之际正要抽开，耳畔传来林文萱的声音：“别乱动，不然一会摔出沉霜阵，我可不负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