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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引子三 ...

  •   挨板子的时候,初意心中倒没什么激烈的情感,算得平静。
      这半个月的安稳日子,原是要他用这顿打来还的,那值不值呢?值不值……初意脑海乍然掠过那双温柔的纯黑眸子,他有些恍惚。还是值得的吧,初意这样想着,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哀伤。
      他皱了皱眉,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丁点痛呼。
      没有太计较自己被冤枉的事,只想着这顿板子是这些日来自己所过的舒坦日子的偿还,这便是初意习惯的考虑问题方式。
      远处树下有王府下人裹着厚厚的棉袄踩着凳子挂灯。都挂的还是白色花灯,只等今晚上一齐上色。一盏盏造型玲珑别致的花灯挂满了园子,树梢、亭檐、假山……这花灯的样式好看,不比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初意顶想看一看这满园花灯上彩后亮起来是什么样的,可是他却是看不到的了。
      大冷天的,伏在凳子上,被扒了裤子,三指宽的棍子一下一下落在他大腿上,彻骨的痛。二十杖其实用不了多久,可初意就觉得无比漫长,每次棍子抬起到它再次落下,他都觉得无比漫长。
      几杖下去就痛得麻木,再几下,清脆的拍击皮肉声里就带上了点液体飞溅的声音。
      汩汩细血沿着大腿内侧蜿蜒滑下,一路滑一路凝成冰晶,最后余下的一点无助地滴落在雪地上,浸了进去,成一滩扩散的黯淡的红。

      初意是昏迷着被人扔出去的,就像他昏睡着被人抬进来。他被扒了府里小厮的衣服,扔到了朱雀门外西边大街口的一条小巷子里,里面多是头脚生疮的乞丐浪人。那些人见初意身上染血,竟也觉得晦气,都离他一段距离。
      寒风卷起雪屑,巷外人声熙攘,初意睁开眼睛,感觉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乞丐堆里的气味。
      两股剧痛,仿佛再不属于自己。
      初意咬紧了牙,想要动一动,却不成。他颓然地伏下身子,那一瞬绝望的思绪里忽然带过一个念头,初意僵在那里,闭上眼,头发凌乱,嘴唇乌紫,面色苍白,双颊却有两片的晕红。
      他觉得脑袋一下子变得很重,便把脸埋进了肮脏的雪地,任由整个世界变成变冷的黑色。
      萧王爷……
      他们应该也会告诉他自己是个贼吧,他听说后会不会嫌弃地皱眉后悔自己对一个贼那么好过?又或者萧王爷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必竟是云泥之别,你会留心飞过你身边的雀鸟为什么飞来、最终又飞向何处吗?而自己希望的是前者还是后者呢?一时间,初意竟想不出答案。
      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挨到抵暮。
      周围起了一阵骚动,小巷里卧睡着的乞丐们忽然们忽然像被人惊起的飞蝇一般躁动起来,他们疯狂地向巷口涌去。
      “别急……都有!”“别急别急。”“诶,你别急!”“这呢,这呢。”
      一辆蓝布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巷口,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从马车上搬下一大筐玉米馒头并一桶稀粥。他被重重乞丐围住,忙得手忙脚乱,大声叫嚷着。
      初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知道是有大户人家来做善事了,换作从前他定是要不顾一切挤上去的,这可是难得的一顿饱餐。
      嘴角弯起一个苦涩的笑意。他现在该怎么办?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贴到了他的额头上。初易艰难地转过脖子,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弯着身子,关切地看着他。
      那个人一张脸脏得看不出五官,却有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
      “你生病了。”那人说。
      “是……吗……”初意开口倒吓了自己一跳,他声音哑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病了呢,就要吃东西。”那人笑了,蹲下来,往初意嘴里塞了一块软和的东西,带着些甜香和热度。玉米馒头的香气刺激到一天都没有吃东西的胃,他忽然有些急切地把这块馒头吞咽下去。
      “别急啊,我有很多。”那人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破碗,里面竟然有五个玉米馒头。初意无暇顾及他怎么抢来那么多的,就着那人的手狼吞虎咽起来。
      倒底是向来饿怕了的人,这一吃东西声势惊人。那人有些讶然,有些好笑,又有些怜悯,他摸了摸初意的头,劝着:“慢点,慢点,不要噎着了。”末了,又喂来一口清粥。
      初意就这么趴着任一个陌生乞丐把他喂饱了。吃饱了,才觉得脸红,食物这样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果然进了萧王府就忘记了吗?他有些赧然地瞟向那个乞丐:“对……不起,我……”
      他的声音粗哑得厉害,那人捂了他的口,蛮不在乎地笑笑:“没关系的,你少说话。”
      那乞丐说完,把初意吃剩的东西吃了,他吃东西的样子一点不客气,可却显得条理分明、斯文优雅。初意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到这个形容的,一时有些好笑,他大概病得神智不清了。
      那乞丐吃完,竟就坐在初意身边,靠着根破柱子望着天发起神来。
      入夜,宣德楼前御街有热闹瞧,四面大街上也有丝竹弹唱和诸般伎艺表演,街上更是亮起灯火长龙。明日便是元宵,今日城中可谓是: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繁华声动霄汉
      连乞丐们都换上了自己最干净的衣服,纷纷往街上涌去了。这小巷三三两两的再不剩什么人。
      可那人还是清清静静地坐在初意身边,不言不语,对街上传来的吵闹声恍若未觉。
      “你干嘛,不到街上去?”初意忍不住问。
      “不想去。”那人的背动了动。
      初意闭了口,身下疼得难受,也不想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困意上涌,迷迷糊糊陷入了期盼已久的睡眠。

      “醒醒!醒醒!”夜里一双冰凉的手拍他的脸,“该死的,快醒醒……别睡过去了!”
      初意觉得烦躁,好不容易可以好好睡了一觉了,别吵他行不行!他偏过脸不理……依稀眼前是母亲的眉眼,温暖干燥的手,家乡纯白如雪的梨花和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面……
      母亲牵着他的手,沿着河岸向前走,河边苇草丛丛,间隙里长满青翠碧绿菱叶。有渔家女子坐在船头,一面唱歌,一面采莲,那歌声软软的,好听得紧。
      “娘,娘,我要吃菱角……”
      “你说什么?”一个声音怔忡莫明。
      “……菱角,我要吃菱角……”
      “这正月间哪来什么菱角。”那声音好笑地喃喃,隐隐却带了几分焦急。
      “娘,你来带孩儿回家了吗……我们回家……孩儿想家……”
      “啊,该死的,你别跟你娘走啊。”拍打他脸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可是初意实在不想睁开眼睛,他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了,打吧打吧,你们打死我,我现在都要睡觉。
      “唉!”长长的叹息声响起,然后初意觉得身体一轻,像是被抱了起来,股间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可他还是不愿醒来。

      大乞丐抱起脸烧得通红的小乞丐,东绕西绕,绕尽另一条小巷里。
      隔着院墙隐隐听见凤箫声动,透过墙上那镂空的雕花,只见月色花光,霏雾融融。院内长得极高的竹子顶端上面挂了灯球,远近高近,若飞星然。
      滚了泥的高大乞丐走到院门之前,敲了敲门,无人应,又更大力拍了拍门。那响动极大,扰了笙簧,惊了谢娘,真可谓是煞风景至极。
      还是无人应门。他皱眉,退后一步,刚刚想踹,却听“淅淅沥沥”一阵帘响,一旁小楼之上开了一扇朱窗,螓首蛾眉,巧制新妆,佳人支着下巴,眸光似嗔还喜,幽幽含怨。
      “楼公子好大的脾气。”

      “如何?”望着沉腕把脉的娇丽女子,楼凤劫抿了口茶,随口问道。刚刚一问完,回过味来这是自己最近正喜欢的黄山云雾茶,他便有些讪讪地放下了杯子。
      “不如何。”楚绿梅锁眉道,抬眼看了楼凤劫一眼,唇角不禁下抿,她冷冷一笑:“谁请你坐了?”
      楼凤劫嘴角含起一缕笑意,却是不搭理,还是自顾自好生坐着。
      “瞧瞧你什么打扮,仔细脏了我的地方。”说着,楚绿梅跺了跺脚,就要过来赶人,见这丫头真动了气,楼凤劫连忙起身,眼光朝别处瞄,见窗边是个安全地方,忙挪了过去。
      “你你你!”楚绿梅气得不行,“你还往我屋里走,讨厌死了!”说着大步走到衣橱边上,从里面拣了两件衣服,一把扔进楼凤劫怀里。
      “你还不先下去洗个澡,把这身给换了。”一边说着嫌弃地捏起了鼻子。
      楼凤劫无奈,却是噙了笑一直看她,见楚绿梅不出所料地微怔,便乘机凑上前蹭了蹭她的脸,雪白的脸蛋登时一抹黑。趁着她呆掉,他快步抱着衣服下楼洗澡去了。
      “你个作死的楼凤劫!”楚绿梅很快回过神来,用力跺了跺脚。

      楼公子洗了澡,换了身行头,整个与方才便仿佛天壤之别。他天生一副风流公子的好皮囊,这穿上锦衣华袍,玉簪绾发,折扇轻摇,直如潘安再世、宋玉重生。
      见楚绿梅正坐在桌边提写药方,便走到了床边,合了扇子挑起床幔,见里边面色苍白的小乞丐还在昏睡着,只额上多了两块膏药,显得有些滑稽。
      他又走到楚绿梅身后,看她在写什么,却听楚绿梅慢声道:“你这几日到是在外边玩得开心,楼安来我这都找了你两次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丢不了,他急什么?”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古来如此。”楚绿梅轻哼一声,再不说话,只专心写她的药方。
      楼凤劫摸了摸鼻子,微微笑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有我在,当然死不了……”楚绿梅轻叹一声,“你哪拣来的,怎么伤得这样重,腿都快被打断了,若不是遇上你,我估计他今年年都过不完。”
      楼凤劫倒是怔了怔,心下有些恻然,之前也只见那小乞丐染了风寒又受了伤,倒也没过竟然伤得那么重。
      “我那还有些上赏的大内疗伤圣药,我这要先回家一躺,之后过来拿给你。”
      “啪!”楚绿梅把笔搁在桌上,霍然起身,转脸盯住楼凤劫的脸。楼公子一脸无辜地回望过来,楚绿梅忍了忍,又忍了忍,结果没忍住,她推了他一把道:“这年头狗都有良心为什么你没有!啊,一句话不说就消失这么多天,这大过节的,凭什么你一来我就一定要应门。我客人好好在堂上坐着呢,赏钱哗哗的,凭什么你一来我就要给赶了!然后你话都不多说几句,洗了澡,丢个半死不活的人在我这,就又要走了,啊,你到底是不是人,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闻言,楼凤劫心中默默抽气,表面上却没什么表示。过了半晌,却见他弯了弯唇角,然后又弯了弯唇角,接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楚绿梅是真恼了。
      楼凤劫搂住她,在她耳边道:“我笑我自己啊。你说我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楚绿梅不理他。
      楼凤劫轻叹,有些唏嘘道:“狗都有良心我没有,那是被狗吃了啊。”
      “扑哧”,原本不想笑的,可是撑不住,还是笑了出来,楚绿梅伸手捶了楼凤劫一下。
      “我就回去一会儿,给楼安说一声,之后马上来你这,成不成?”楼公子温声细语地安慰佳人。

      “对了,这药方你拿着,一会儿再顺便把药抓过来。辅子里不做生意的话,总归你家这些药肯定是齐的……”把药方递给楼凤劫,楚绿梅又想了想,“你快些回来,不是我催你,那孩子的伤口和衣服冻在一起了,这会儿化开了,夜里天冷,怕是又冻上可真就不好了。”
      楼凤劫应了,便回府去了。来到街边药辅一看,果然没有做生意,便只好自己回府叫楼安到药房去配,缺了味药,又到邻居那去借了,这便耽误了些时候。
      再回楚绿梅那,果然见她的脸阴沉的可以滴水。楼凤劫连忙解释原因,楚绿梅面色稍霁,却仍是不语,末了只轻声叹道:“你来。”
      屋里烧了炭盆,可还是不济事,阻不了夜里寒意层层透下。
      楚绿梅把冰袋从初意头上拿下来,小心把他翻了下身,撩起他下身衣摆示意楼凤劫看,楼凤劫一瞧,面色瞬间凝重起来。
      之前夜色已浓,他又想着快些把初意带到楚绿梅这来,竟然没注意看他身下的伤。只见裤子已经被血浸透,血又已经干透,干涸成一大片圈圈层层深浅不一的褐色,中间又有点子腥红透出,看出是伤口开裂过了!但如今那血已经再次凝成了冰。
      竟然是这样重的伤。
      “拿剪刀来。”楼凤劫沉声道。楚绿梅早就备好了,她从桌上的棉布包里拿过一把小银剪,又用炭火烤了烤,然后递给楼凤劫。
      楼凤劫沉思片刻,便先下手从裤缝两侧把裤子剪开,缓缓去把上面的布揭开,然后轻轻吸了一口气,果然艰难得很,布已经和血痂粘在了一起,一掀就是一块血肉模糊。楚绿梅咬着唇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嗯……”初意虚弱地呻吟了一声,脸越发白,一滴冷汗从额上滴落。
      停下手,楼凤劫对楚绿梅道:“拣块红炭过来。”
      楚绿梅怔住,她忙道:“你想把伤口再化开?不成!再化开皮肉就要烂了。”
      “我省得,只需再化开一点点便可以了。”楼凤劫目光犹豫片刻,旋即镇定下来,淡淡道,“没事的。”
      楚绿梅只好依言照做,夹了块烧红的炭过去,在初意下身绕着圈烤了烤。
      “好了。”示意楚绿梅停下后,楼凤劫伏身在初意耳边一字一句道,“下面会有点痛,你忍着点!”
      初意没有反应,楼凤劫默默叹口气,然后转过头,咬了咬牙,一口把那块深褐色的布块揭下!“哗啦”一阵血肉撕裂的声音传来,让人牙酸。可楼凤劫意料中的惨叫声却没有想起。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小乞丐病得太重,已经没有惨叫的力气了,不禁微微蹙眉,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伤药洒在初意伤处。初意闷哼一声,猛地一颤,伤处涌出的血把伤药冲开了,可好歹这药性强,不一会儿就止了血。楼凤动轻轻吁了口气,接过楚绿梅递来的绷带开始包扎,他发现初意起初抖得厉害,后来他差不多包扎好时,他却完全动也不动了。
      “晕过去了吗?”楼凤劫拍拍手,去看初意的脸,却愕然先看见软枕上一圈清晰的带血的牙印。他小心捏起初意的脸,却见初意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深深一道牙印,触目惊心,让人觉得寒毛倒竖。而再往下看去,只见他双手蜷在身下,死死地抓住被子,用力到指节都已经发白。
      “这孩子……”楚绿梅惊讶,“到是能忍。”
      楼凤劫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在军营多年,见过最硬的汉子也不过如此,甚至还做不到初意这般悄无声息。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个吃惯了苦的。”
      一丝怜悯夹杂着说不上来的情绪,楼凤劫坐到床头,把初意搂了起来抱住,唤楚绿梅拿过消肿止血的药膏来为他擦在了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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