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意》玉扇斜挑美人笑

2、引子二

　　宫里赐下一些大食国供品，月锄正指挥着下人好生收入库里。管家郝应琴提了食盒，踱了过来，到月锄身边站定。
　　“又见姑娘操劳着了，还没用午膳吧，我让厨房给姑娘留了份。”
　　“郝总管有心。”月锄略略颔首，瞄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又皱眉叫抬东西的小厮手脚轻些。
　　“姑娘……这饭冷了，就不好吃了。”郝总管提醒道。月锄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有话卡着喉咙里不吐不快的样子，便吩咐了手下人一声，然后随郝总管到一边小园子去了。
　　两人在石桌边坐了，一样样把菜摆开，月锄也没客气，拿了碗筷就吃起来。
　　“这半个月，咱们王爷反常啊。”待月锄差不多吃了个半饱，郝总管才漫不经心开口，“夜里都没有再找人侍寝了呢，王爷可是倦了？”
　　“王爷的事，一向不喜欢人多嘴，郝总管是知道的。”月锄喝了口汤，闲闲道。
　　“老夫自然知道，只是……”郝总管顿了顿，压了声音，“前些时候，雁夫人的陪房来告诉我，城里吹梦阁来了两个顶水灵的，现在还给王爷留着呢，问是不是要买了去。我这不是来找姑娘要个准的口风吗。”
　　月锄知他又收了人银子了。郝总管最好贪小便宜，“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方面的口碑他是极好的，王府中人有什么事总是求着他办。月锄不动声色，仔细挑着汤里的肉沫子吃。
　　见她如此，郝总官踌躇片刻，又道：“那初意，王爷是怎么看他的？”他还从没见过哪个被送进箫王爷房里的人又被那么完好无损地送出来过。本来么，见是个没什么来历的小乞丐，他收尸的准备都做好了。他来了这么半个月，王爷就再没宠幸过别人，可怪就怪在，王爷也没碰过他……
　　月锄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王爷的心思，最是揣摩不透，便是我跟了他这么些年，也不比你强多少。摸不透的事，我怎好与你乱说？”
　　“是，是。”郝总管点头称是。
　　“不过那初意……”月锄斟酌了片刻，“眉眼与当年王妃长得有些相似，王爷待他定然是与旁人不同的，至少这几日你好生担待些，总是没错。”
　　郝总管一怔，眼中露出几分讶色，恍然道：“原竟是如此，老夫可要多谢姑娘提点了。”
　　月锄微微一笑。她道：“至于雁夫人那，我知道是王爷冷着她久了，她想着讨好王爷呐。可你我都明白，王爷心中她本是个可有可无之人，当初娶她也不过为了她娘家的势力，你干什么非给她当枪使。说得不中听，在咱们王爷这里，王妃的位置上也只搁得下一张灵牌了，你到不必顾虑她哪日会被扶正。”
　　“那……”郝总管有些为难。
　　月锄知他是舍不下自己的“好名声”，便笑道：“左右她要的是王爷的注意，你送去给她不就是了。

　　正月事忙，萧王爷在书房批折子。原本该站他身后伺候茶水的小厮，郝总管瞥了一眼，正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执着书本看得出神，脚下还放了个炭盆。
　　只当作没看见，郝总管敲了敲门，恭敬道：“王爷，奴才有事要与王爷商量。”
　　“进来。”萧王爷头也不抬，淡淡道。
　　郝总管在房中站定，等了片刻，箫王爷才看了他一眼，略了略抬了抬下巴，接着目光又落回了折子上。
　　“王爷，今日宫中赏下一批大食国的贡品，都是些琉璃器皿，月锄姑娘都已经验收登记妥当，收到了库房里。”
　　“嗯。”
　　“奴才思量着，今日这批供品精巧又时兴，搁在库房可惜了，不如送些给夫人们赏玩也好。”
　　“好，你去办。”
　　“对了，奴才瞧着里边仿佛有一盆琉璃雕的兰花，哎哟，奴才跟了王爷那么些年都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东西，真真是……要不要王爷摆到书房来，奴才瞧着，这房里的陈设都是旧年的了。”
　　萧王爷放下手里的东西，微微蹙眉：“兰花？”
　　“是，王爷可要看一看？”
　　“不了。”萧王爷摆摆手，“给雁夫人送去吧，我记得她好像是很喜欢兰花的。”
　　“奴才遵命。”
　　“还有事吗？没事就退下吧。”
　　“那，奴才告退。”埋下头，嘴角翘起一弯笑意。
　　郝总管出了书房门，见初意站在葡萄架下面，背挺得笔直，正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书已经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
　　郝总管微微一笑，眼中精光一闪，对他招了招手。
　　初意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行礼：“见过郝总管。”
　　“嗯，在王府还习惯？”
　　“习惯。”初意点点头，还是有些犯怵地盯着郝总管。
　　郝总管被他这样的目光盯得仿佛芒刺在背，努力使自己的面庞更和善几分，摸了摸初意的脸：“气色瞧着是比刚来时看着好些了。”
　　初意眨眨眼睛，见郝总管心情似乎很好，才闷闷地开口：“今日我是不应该在那看书，但是……”主动认错，总比一会儿子郝总管问起来好。
　　“咳！”总管却举起袖子掩口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初意立时闭口。
　　却见郝总管从袖子拿出一个东西来，递到初意面前，“对了，今日宫里送贡品来，我得了个这个，拿去玩吧。”
　　初意低头瞄一眼，是一只琉璃做的小白兔，栩栩如生，精致可爱。他不由微微睁大了眼，却不敢伸手去接。他仍旧忐忑。
　　“拿去啊！”郝总管微微提高了声音。
　　初意这才小心翼翼接过。见初意眼中一闪而过的喜色，郝总管满意地点点头，摸了摸他的头，说了句：“好好玩吧。”便走了。
　　初意怔怔瞧着郝总管走远，觉得有些回不过味，怎么郝总管忽然间不挑他错了，还对他这样好？但他也没想太多，能得到总管认可，无论如何是好的。兴许是总管总算知道他是真正勤恳的，就不挑他错了。
　　初意坐回葡萄架下，把玩起那琉璃兔子来，渐渐就有些爱不释手。小兔子巴掌大，也不只是怎么做来的，捏捏尾巴小免子头就会微偏，腥红的眼珠微微晃动，像是在瞅着你，摸摸耳朵，头就会上扬，向是抬头向你撒娇。他哪里见过这样珍贵又有趣的东西。

　　初意回屋，笑眯眯地把琉璃免子藏到了枕头下面。他住的屋子是最好的下人房，同房的有三个人，都是王府中有头脸的奴才的儿子。箫王府待这些下人极好，房屋整洁，被褥厚软，冬天还供炭盆，烧无烟炭。
　　初意照例在软和的床辅上打了个滚，然后一个纵跳起身，便出门去吃饭了。他来这一个月，毕竟是外来人，身份在旁人看来又有些微妙，大家都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故并没什么亲厚的相交。
　　但初意并不在意，人情冷暧，他早就尝尽。三年前父母去世，他的银钱也被人骗去，他忍气吞声求了多少所谓的亲朋好友收留，可谁又肯管他死活？如今比当年，已是好太多。
　　初意吃了饭，又回书房当职。这日，萧王爷看书到很晚，竟然过了平日入寝的时辰。
　　“王爷，别看太晚了，保重身体要紧。”刘公公不停对初意使眼色，初意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劝了一句。
　　萧王爷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里的折子，挥了挥手。
　　“你先回去休息吧，这有刘公公就成了。”
　　初意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刘公公看了萧王爷一眼，冲他极轻地点了点头。初意这才行礼道：“那……奴才告退。”
　　待退到门边，却又听一句：“等等！”
　　初意停下，抬头看向萧王爷，听他道：“明儿个本王要入宫，你早上可多睡会儿，不急着过来。”
　　初意点点头，对萧王爷一笑。不知怎么的，全王府的人都怕萧王爷怕得要死，大有视萧王爷为生杀予夺的邪魔恶鬼的架势，而初意是怕全王府的人怕得要死，独独觉得萧王爷亲厚。

　　夜里，初意已睡熟，可窗外风摇树动，竟忽然下起大雪。初意睡了三年京城大街，对天气变换犹为敏感，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凝神细听片刻，窸窣零落的声音，方知是下雪了，他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被子上有一股子让人安心的干燥的暖香，初意细细地嗅着。
　　忽然他掀开被子，翻过身子，从枕头下摸出那只琉璃免子来，他弯起了眉毛把那免子翻来覆去的看。玩了许久，初意才又把手中璀璨晶莹的物件放回枕下，侧身盍眼。
　　这时，对面的床上的被子动了动，像是对面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第二日，虽然萧王爷嘱咐过了，初意还是按时去了书房当职，照例是打扫完毕后坐在小凳子上看书。因是正月十四，府中正忙着挂灯上彩并着搭戏台子诸事。初意只听得外间吵吵闹闹，脚步声没个停歇。
　　他心下奇怪，怎么没人唤他去帮忙？这样想着，墨色的字模糊成了小点，又连成一团，初意怔怔的，再看不进去书。总归是少年心性，想瞧热闹。
　　“公公，今日外边来了很多人吗？”初意到茶水间去找到刘公公，刘公公正带着自己两个小徒弟配着花茶。初意注意到，屋角放着一筐新摘的红梅并嫩松针，清香扑鼻。
　　“是啊，初意啊，你别乱跑，好好在房里看你的书。”刘公公瞧透了他的心思。
　　“哦。”初意木木地答应了一声，又问道：“公公，哪里来这许多红梅花，府里长得吗？”
　　刘公公笑道：“府里的哪开得了这么早，纵是开了，哪里又敢一下子采这么多。是黄副总管叫人从乡下家里带来的。”
　　“黄副总管是谁？”初意好奇，来这半月了，从未听过有什么副总管。
　　“他是和咱家一样，当年在宫里便跟了王爷的。后来身子骨坏了，王爷体恤，便给他个副总管的位置。银子啊，照拿，可却不怎么管事了。”刘公公拿起一旁的拂尘甩了甩，慢悠悠道。
　　“这样啊。”初意点点头，却不继续回去看书，只走到那筐红梅前，拿了朵轻嗅。
　　瞅着他的样子，刘公公有些好笑地无奈摇头。
　　“其实，你若央着王……”刘公公话说到一半，忽然房门被撞开了，跑进来一个人。
　　“初意在吗！”
　　“谁啊，这么咋咋呼呼的……”刘公公不满，待瞧清楚来人，口气却软和了些，“是阿秦啊。”
　　门口站了个灰色绸衣的少年，约摸十五六岁光景，长得还算清秀，正是和初意住在一块儿的阿秦。阿秦是月锄同父异母的弟弟，家里排行老幺，素得姐姐宠爱，不似家中其它兄弟姊妹都找了活计在做，他是被姐姐送进了书塾的。
　　阿秦确实能干，读书也读得似模似样，都说他以后会是个有出息的。他性子也素来傲气，向来瞧不上初意，也伙着房里其人两人总在一处，都不怎么搭理初意。
　　他这特地来找初意，倒让初意有些小小的受宠若惊。
　　“在，在！”初意连忙上前。
　　阿秦瞥了他一眼：“黄副总管找你有事，快跟我来。”说罢，向刘公公拱了拱手，就带初意走了。
　　阿秦带初意回到了他们住的地方。推开门，一屋子的人。初意懵了。
　　“你就是初意？”有人搬了一张软榻到房间正中，上边躺了个病怏怏的灰发瘦老头，背佝偻，面无须，衣饰华贵，想来是黄副总管。
　　“是我……”初意的声音有些发虚，不知怎么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果然，黄副总管黄浊的眼珠转了转，便没什么精神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两个王府上家丁便上前一把按住初意的胳膊让他跪了下来。
　　初意一个不防，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钻心的疼痛从膝头蔓延开去。
　　疼还没缓过来，却又听黄副总管道：“掌嘴！”
　　“啪！”“啪！”初意脸上就挨了两大巴掌，脸皮登时红肿起来，初意觉得头顶金星乱转。
　　忽如其来的，是久违的狼狈和痛楚，可很奇怪，初意长久以来因为一种莫名的不安而悬起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天下没有白来的好日子，果然无缘故得来的东西都是不长久的。
　　“不知初意犯……犯了什么错？”初意的口气淡淡的。
　　一旁有人端了个托盘上来，上边搁了初意昨天得的那只琉璃小白兔，那人示意初意看。
　　“这东西你哪得的？”
　　初意微愣，原来是为的这个。他恼这黄副总管无故打他，语气里也失了尊重，有些无所谓道：“郝总管赏我的。”
　　站在边上的阿秦冷笑：“这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大食国送来的贡品，价值不菲。王爷赏我姐姐，多不过也就这样的东西。你才来多久，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郝总管就赏你这个？”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等郝总管随王爷回来，你问他好了。”初意的声音冷冷的，带了点倔强。
　　阿秦一滞，初意性子一向好，哪见过他这样。阿秦竖了眉毛，方想说什么，那黄副总管却睁了眼，缓缓道：“初意，听说你是半月前被王爷拣回来的？”
　　“是的。”
　　“家中无亲无故？”
　　“是的。”
　　黄副总管微微一笑：“听说你之前是个乞丐，饭都吃不饱？”
　　“没错。”
　　黄副总管轻叹道：“你这样的人，咱家这见得多了。这样，念你年纪小，你在王府里自己做了什么，你若自己坦白，咱家从轻发落。”
　　初意霍然抬眼看向黄副总管，面无表情道：“初意不明白，你要我坦白什么。”
　　“还装傻么！”屋里有人道。另有人也冷笑道：“东西都搜出来了，真真是贱骨头……”
　　黄副总管一脸失望，又有些厌烦地闭上了眼睛。初意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撑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只好沉默下来。
　　又有人托了托盘上来，正中搁着一支样式奇巧的素银镶玉流苏步摇并一朵极美的玉茶花，这两件精美的首饰表面似乎流淌着淡淡的辉光，显出一种沉静的雍容来。
　　屋中所有人都静了一静，只是两件首饰罢了，但都怕流言碎语声会亵渎了它们似的。只听黄副总管道：“前两日下人们清点旧物时，发现府中丢了两样要紧之物，来回咱家。”他顿了顿，“因怕王爷震怒伤身，故而咱家没有回禀，想着要快些找到才是要紧。本来咱家也没想到你头上，可巧听阿秦同人说起你似藏了什么贵重物品，鬼鬼祟祟的。我也就是姑且让人到你房里一查，不想真把东西找着了。那贡品你说是郝总管赏的，好，咱家姑且就算是。那这两件东西，你又怎么解释？”
　　黄副总管睁开眼睛，眸中寒光一闪。
　　初意睁大眼睛，他哪里见过这两件东西。唇角抖着，初意想开口辩解，可为黄副总管气势所慑，忽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我……”
　　“你什么你，你就是个恩将仇报的贼。”阿秦冷哼。
　　黄副总管伸出手，一旁人递过茶碗来，黄副总管哆嗦着手喝了一口，他喘了口气，语声冷肃平淡：“按照府中规矩，杖责二十后，赶出府去。”
　　初意吓傻了，待被人拖出了门槛时绊了绊，才记得喊冤：“冤枉啊，不是我！这东西不是我偷的，你们从哪里找到的，我根本没见过啊！不是我……我不是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