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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一 ...


  •   正旦朝会还没结束,萧王爷就奏请离了宴,那时白东遥恰来迟,便只见着纷飞小雪中一个背影,黑袍紫边,玉冠束发,遥望像极中原诗文里描写的男神。他发了怔。
      身后宴饮正欢,灯火璀璨,金银光耀,像一个奢靡的华胥梦境,而那个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凄迷的雪夜里。
      “刚刚走的人是谁?”白东遥问交好的尚书令。
      “那是萧王爷。”
      “他便是萧王爷?”白东遥睁大了眼睛,笑道,“怎么感觉和听来得不大一样。”
      “哦,三王子怎么听人说王爷的。”尚书令好奇。
      白东遥摸着手上的青光琉璃戒,偏头道:“我在西夏听母妃的陪嫁丫鬟说起,萧王爷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怎么如今瞧着倒是不爱热闹一般。”
      尚书令微怔,摸摸下巴,笑得有些勉强:“王爷当年的风流……不过只是年少轻狂罢了。如今和十年前能比么?”
      “这样啊……”白东遥看了尚书令一眼,不再多问,勾起笑唇开始同尚书令聊些风月之事。

      萧王府的轿辇一路行过戏台、灯楼和各种舞场歌馆,最后停在了萧王府后门。王府后门有座小山,上面在建园子,不让人通行,故人烟稀少。
      修长的手指掀开轿帘,莽纹软底长靴落地,有人在一旁急忙撑起四十八骨紫竹伞。
      望了望满天落雪,眼风扫过不远处墙角,萧王爷忽然站住不动:“那是什么?”
      管家顺势瞧去,见墙角似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蜷着。
      “老奴过去看看。”
      萧王爷点头,伞遮住了他半边面庞,远处烟花一亮,照出他下颌形状很美,嘴唇颜色很红。
      墙角有个破烂的棚子,棚子里躺着个个衣衫破烂的人,头发全是雪屑,头发干枯如草。
      “谁在那呢,活着死了?”对除了箫王爷以外的人,管家说话语调总习惯微微上扬。
      棚子下的人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问你话呢。”王府总管么,一向是飞扬跋扈惯了,他走上去提起那人头发,却见是个嘴唇冻得发紫的少年。
      少年有的目光里有沉沉的倔强,却转瞬化成满满的乞怜,他动了动嘴唇,仍然没有说话。
      管家心下恻然,一把丢下他,回去回话:“王爷,是个躲雪的小乞丐。”
      萧王爷看了看这雪天,微微一叹:“这雪多半是不会停了,看样子夜里还会下大。”
      “瑞雪兆丰年,是吉兆呢。”管家微微犹豫,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萧王爷微微一笑:“大冷天的,又是年节,那孩子也真是可怜。带回去给他个地方休息吧。”
      “是。”管家躬身,“王爷慈悲。”

      沉香细细,一室如春。睁开眼时,仿佛感觉是躺在童年家乡河岸,阳光和煦,春风正浓,梨花在眼前飘飞如雪。眼前是一顶碧青色的帐顶,那样干净均匀的颜色,中间一幅精致的游龙戏凤刺绣。
      偏过头,撞进一双漆黑眼瞳。又黑又沉的眼睛,那样温柔的眼睛。
      少年怔住了,看着那双眼睛,忽然无法动弹。
      “醒了?”低沉好听的声音,来自床边坐着的黑色锦袍男子。他有一张出色的面孔,凤目,直鼻,薄唇,长眉入鬓,他有西域进贡的神佛面具一样精致高远的神情。
      “你是谁?”少年迷迷糊糊问。
      那人不答,微凉的指尖一寸寸抚过少年的眉目。少年感觉胸腔里的心跳得飞快,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那指间落在眉心时,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脸,然后少年感觉到床边一轻,睁开眼,才看到那个人已经站了起来,他垂脸看他,眼中依稀有些单薄的笑意。
      “睡吧。”他说。
      少年看着黑袍男子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袖袍轻扬间,总觉得萦绕了那么一点子萧索。
      他没有概念,不知道自己逃过了多大一劫。
      黑袍男子的话语像是催眠的暗示,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些什么,就很快坠入黑甜梦乡。
      屋子里很香,那是一种清幽的香气,可是少年嗅着,浑身却躁热起来,他感觉身体里极隐秘之处好像有什么开始燃烧。那是一种很疯狂的感觉,很舒服,却也让他失落,像是被什么东西高高抛起,却在没有到达最高点时忽然又坠下……
      他忍不住扭动和喘息起来,面庞变得潮红,十分十分难耐。
      这一室幽香之中,最后那少年做了个很旖旎的春梦。

      早上间,初意一早起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干净整洁房间里,头顶是一顶碎花帐子,清香的皂角香气兜头兜脸。他身上穿着干净的衣服,身下是松软的被褥。
      下意识动了动,感觉到两腿间一片滑腻,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下是一片狼狈难堪,忽然隐约记起昨日那个让他脸红心跳的春梦,羞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个衣着华美小姐一般的人物从门外出现,看他一脸惊吓,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别怕,这是萧王府。”
      一句“萧王府”让初意懵了。他第一个反应是掐自己的腿,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虽然只是个流浪街头的乞儿,但毕竟在京城待了三年,箫王府是什么地方他还是知道的。
      看他呆住,女子解释道:“昨夜你昏倒在王府后门,王爷见着了,让郝管家抬了你进来。”
      初意还是怔怔的,有些没法子相信自己的运气。
      头脑转不过来,便说了一句傻话:“我还以为我死后升了仙界了呢。“
      那女子一愣,掩口笑了笑,便又道:“饿不饿,饿的话便随我出去吃点东西吧。”说着,又到一旁打开衣橱拿了件衣服递给初意,“你那身衣裳我看着实在是不堪用了,这是我弟弟的,你先穿着。”
      初意道了谢,展开衣服看了看,手指尖抚过那上好的面料,心头微酸。待他刚刚想下床换衣,却是生生顿住了,有些不自在地看了向那女子一眼。
      “呵,我不看你便是,你快穿吧。”那女子便似要出去。
      “我……”初意讷讷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踌躇片刻还是唤住了她,“能不能再给条我底裤……”说完脸皮已经胀得通红。
      女子诧异回头,上下打量了初意一阵,眸中忽然掠过一丝恍然,她眨眼轻笑,似是自语:“我倒是疏忽了……”
      说着,她却没有去给初意再拿条底裤,而是走到他床边掀起了初意的被子,发现他的尴尬,没说什么便又去端了水盆想替他收拾。
      “你……”
      “这不过是正常的事情,你莫要觉得难堪。”说着,抬眼淡淡一笑,女子便伸手褪下了他的裤头,开始替他清理。
      初意恨不得地上立时有个洞让他钻进去,可那女子伺候得那般妥当,那般理所应当,倒让初意觉得自己那般羞涩是没有道理的。
      末了,为初意清理完,女子再抬头看了看他,眼中却带了些许意味不明的古怪,她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后来她带了初意去吃东西又问了诸多问题,自是不提。

      碧螺春的颜色在水中一点点洇开,翠得像春天。碗盖被捏在一只修长的手里,一遍又一遍缓缓拨开茶水上浮沫。
      月锄站在箫王爷面前,絮絮讲着那救回的少年的事。
      “那孩子姓赵,名唤初意,今年十四,三年前父母双亡,便流落京师,当了乞丐。我问他之前如何,他只说家里本是做茶叶生意的,祖籍苏州,数年前家里生意撑不下去了,父母到京城投亲,又遇上了劫匪劫财杀人……”说了许多,最后月锄一叹,“这也是一个可怜的。”
      “唔,是这样么。”茶碗被搁在一旁的小几上。
      “嗯。”月锄偷瞄萧王爷的神色,却发现他微微有些出神,可脸上一派平静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问道,“王爷,你昨夜没有碰他?”
      萧王爷没有说话,只垂了眼帘,他的眼眸里却有什么东西越过了重重岁月的沉淀起的宁定在一点点浮起,声势惊人。
      “奴越矩了。”良久得不到回答,月锄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却听萧王爷开口:“没什么,只是昨夜见着那孩子,便想着我与曲然若有个儿子,大约也就是他那般的眉眼,便下不去手了。”
      萧王爷的嘴角噙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淡得像远山烟岚。
      月锄心中暗惊,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初意的长相,忽然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来。她可是懂得萧王爷长期以来的心魔是什么。
      那初意因为面黄肌瘦的,瞧着便不大入眼,她便也没怎么注意他的五官,现下想来,与故去多年的王妃倒是像的。
      “王爷可要把他留在王府?”月锄迟疑着问,其实萧王爷并不是没宠爱过同已逝王妃相貌相似之人,可却都并不长久。对这初意,王爷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真的叫初意?” 萧王爷没有回答,却是反问,若有所思,“名字是哪两个字?”
      “奴没有问,王爷可以亲自见他一见,然后问问他。”
      “嗯。”
      月锄行礼告退。她心下有些困惑,单看萧王爷的模样,她还真有那初意是王爷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的错觉,可是细想下来却不对,萧王爷今年不过二十又六,断不可能有个十四岁的儿子的。
      那么,会不会也有可能是……
      月锄摇了摇头,摇碎了脑中的念头,从宫中到这王府,服侍萧王爷那么些年,她深知有些事情不要想得太多,也不要知道得太多,这方是为奴才的生存之道。

      “草民见过王爷。”
      初意抬头一见萧王爷,眼前就恍惚浮现了昨天夜里见到了一双眼睛,他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梦。还有那抚过他眉眼的微凉的温度……是梦吧,应该是梦。
      都属于昨夜里那荒诞的春梦。
      初意低下了头,头埋得低低的,耳根竟然有些发红。
      萧王爷对他招了招手:“免礼。走近些,抬起头让本王看看。”
      初意依言起身上前,然后缓缓抬起头。他有一张书卷气很浓面庞,细看眉目极清秀,可是面黄肌瘦的,整张脸瞧着便不大好看。
      萧王爷微微蹙眉,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上敲了敲,道:“听月锄说,你双亲在三年前逝世了?”
      初意双眸一黯:“……是。”
      “现下京中可有什么能投靠的亲戚?”
      “没有了。”
      沉默了片刻,萧王爷温声道:“那这些年过得很苦吧。”
      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语调,那样的几个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戳中了初意心中某个地方,激得他生生想要落下泪来。
      他拼命克制住了,轻轻“嗯”了一声。
      看着初意的样子,萧王爷低声轻叹,他又黑又深的眸子里,忽然漾出几分柔和来,他道:“你叫初意吧,可不可以告诉本王,是哪两个字?”
      “回王爷,是最初的‘初’和意愿的‘意’。 ”
      “哦。是这样……” 萧王爷怔了怔,才接过话,拖了一个极长极淡的尾音。他点了点头,方又道:“本王问你,你可愿留在王府?”
      初意一下子跪了下去,有些不可置信:“王爷肯收留我?”他仰起脸,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错愕与惊喜。
      萧王爷瞧着他,默默无语,好半天才微微一笑:“本王书房里还缺个递茶水的人,你肯不肯来?”
      初意喜形于色,忙叩首:“肯,我当然肯,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萧王爷起身,离开。

      一个路边拣来的饿乞丐,能进萧王爷书房侍奉,不知多少人暗暗嫉妒红了一双眼。但萧王爷治家甚严,谁也不敢表露出什么来。
      但月锄待初意好,这便是给了初意极大的面子。月锄是萧王爷乳母的女儿,在萧王爷还住在宫里时便伺候他,吃穿用度竟是胜过萧王府上几房失宠的妾氏。
      况且,初意是个年方十四岁的秀气少年,又有人偷偷传说看着他睡着被人从萧王爷卧房抬出来……这事就更值得琢磨了。
      见风驶舵,深宅大院的奴仆惯熟了的。
      初意便在萧王爷书房当了半个月的职,并没有人太过与他为难,算是是三年来头一朝安稳日子。月锄让初意跟着书房侍候的刘公公学做事,初意人踏实勤勉,刘公公极满意的,除了指点些王府日常礼仪,知道初意爱读书,还把王府书房里的书借他看。初意喜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
      萧王爷在书房的时候不太多,来了初意便伺候着,萧王爷待他很温和。萧王爷不在时,他整理好东西,打扫一番,就坐在小凳子上看书。
      时时刻刻都满当当的,不用担心生计,不用担心未来,初意对这每时每刻初意都珍惜的紧,也异常谨慎。因为得来的太容易,他总怕这些不知道何时又会轻易消失。
      “听刘百千说,你喜欢读书,读什么呢?”一日,萧王爷在看折子,随手写下一行批语,端起初意新奉的茶喝了一口,然后随口问道。
      初意微怔,竟垂着头,退了三步,一下子跪了下来。
      “奴才斗胆动王爷的书,请王爷责罚。”
      萧王爷放下折子,看着跪在面前的初意有些哑然。若无他的默许,刘公公敢把书给他看?他想发不会不知道。可这一提,他又“噗通”跪到了他面前。专门做给他看似的。
      他是心思细得过份,还是愚笨过了份?
      心下有些不快,本来是想顺水推舟给他个难堪,可话到嘴边,瞅着那眉那眼,无端又有些心疼。
      “好了,对着本王不用那么生分。书本王准你看,成不成?”
      初意抬起头,目光像忐忑不安的小鹿。书案后那人,黑袍玉冠,一张俊美逼人的脸,还有一双初意此生未见过的温柔眼眸,似笑非笑的嘴角带了三分无奈。
      初意心中一暖,不知道怎么了,似乎浑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就这么呆呆盯着那人看。
      三分无奈变成了五分:“还不起来。”
      “啊,是。”初意忙不迭站起来,刚刚想垂手站边上去,忽然想起刚刚王爷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
      “回王爷,奴才在看《太平广记》,觉得此书甚为有趣。”说着,许是想起了书中内容,嘴角微微含笑。
      萧王爷见他的神态,也微微一笑:“什么有趣的,也给本王说说。”
      “王爷没看过?”
      “自然看过,不过想听听你觉得有趣的地方和本王觉得有趣的地方是不是一处。”
      初意见王爷这般和蔼没架子,顿觉亲切,一下子话匣子就打开了,开始滔滔不绝。
      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纵尝过三年人情冷暧,性情还是纯白如纸。
      还是——带着人性里最初的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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