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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兵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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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国庆元五十四年二月初六,钦天监选定的嫁娶吉日。
她身上的吉服以金线绣了繁复的龙凤纹样,长发如瀑倾洒,凤凰长簪轻束单髻,仅饰步摇两只,裙摆层层,下坠流苏,长裙曳地,行止间旖旎无限,略施粉黛,勾画出眉眼间女子独有的矜贵,红唇盈盈,更衬得面庞无瑕如玉,虽是妆容不掩绝色之姿,双眸张闭间冷艳无双,颊上淡扫胭脂,如三月桃花盛开雪中,带着清冷暖意,冰天雪地,面若桃绯。
她按照礼制拜别了辰阳君,在长虞宫自己的寝殿里,等候着前来迎亲的队伍,知她喜静,宫人忙碌的间隙,不闻一语,她静静地坐在妆镜之前,沉静的脸上无悲无喜,辰王后立于她身后,为她梳理垂至腰际的长发,嘴里喃喃,是寻常人家女儿出嫁,喜娘念叨的吉言。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细细碎碎,却带了满心好的希冀,她看着镜中的辰王妃,却是记起她初嫁王兄时的模样,曾是那般鲜活而带有飞扬笑容的女子,在这深宫之中,后位之上,终于成长成如今沉稳的妇人,一声脆响,却是玉梳坠地的声音,辰王妃脸上的不安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轻笑宽慰她:“水色你看,这梳子也开心地不中用了。”
“无妨,王嫂近些日子劳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她起身,眉宇间掩住不耐的倦意,看都没看那碎成几截的玉梳便走进了内殿,辰王后略施一礼便也退了下去,锦绣送走了王后,便也进了内殿,她立于窗前,身形高挑挺拔,背负双手,清风仍带着初春的凛意,吹起她额际的碎发,明明是大喜之日,锦绣却仍觉得有种没有来由的萧索之意,不由得走上前去,为她抚平身后的层层裙摆。
“公主,您一定要幸福啊……”
锦绣的声音透着欢喜的语调,她侧身望去,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话,就被急急奔入的内侍打断:“公主,宁远侯的迎亲人马在建章城西一百里处遇袭,因是迎亲队伍,守卫军不过三千,前来袭击的,似是楚国军队,人数相差悬殊,如今迎亲队伍全数被俘,侯爷生死不明,王上气急攻心,引发旧疾,李天医已前去医治。”
锦绣满目的笑容凝滞在脸上,一时间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只见她秀眉轻蹙,沉吟片刻吩咐道:“急召韩丞相,孙廷尉,谢都统入宫觐见本宫,吩咐阖宫上下,王兄的病,若有一人走漏风声,立即杖杀。”
她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傲然命令悉数被传达下去,偌大的王城陷入了令人紧张的戒严之中,压抑而肃杀的气息让人有些窒息,知晓了变故宫人们的惶恐不安,在她的严令之下,无人敢表露于面上,沉静若水,却似暴风前兆,静谧地让人恐惧。
她未来得及更换衣衫,便同韩丞相这位三朝元老带着五百禁卫军出了王城建章,一路向西赶去,行至一方林前,她下令止住了车驾,只见林间沙尘飞扬,单骑出现在了人前,平凡姿容,一双眼却闪烁着精明的光亮,他从容笑道:
“公主好眼力,若是再向前行一步,我楚国将士生就能擒水色公主立一计大功啊。”
“竟是楚国相爷段明轩,想必林中的是楚国国君吧?”
她弃了马车,纵身上马,立于军前,未曾怪罪他的轻慢,而是淡淡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段明轩也没有意外,反而收了无理态度,儒雅一笑:“公主明鉴,王上有请。”
明知林子里全是伏军,她的脸色也是依旧如常的淡漠,一纵缰绳率先进了林子,身后韩丞相和禁卫军统领魏潇紧随,不敢有一丝大意,他们自她手中提拔起来,多年追随,早就知晓公主无惧无怕,气节风度不输男子,遂眉眼之间不见一丝异色。
将她引至军中主帐,段明轩无声退下,她吩咐禁卫军守卫在外,与丞相进入主帐,却见一人身穿大红吉服背身而立,那吉服与她身上的嫁衣,式样及刺绣的纹样极其一致,她心中一喜,呼声里越显急迫。
“雪城……”
那人转过身来,却让她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如同坠入冰窟,她顿时脸色苍白,是他,华梓墨。
她抬眸望去,却见他身上吉服虽然规整,却在衣摆下方有一块乌黑血迹,身边的老丞相惊呼:“公主,这……这是……”
“这是西域贡品的云烟锦,为了公主大婚特地备下的喜服布料,秀样是淮江绣娘数十人不眠不休几日才赶制而出,这世上,仅有这一双衣袍,丞相可是要说这些?”
他立于高位,兀自接下了韩丞相没有说完的话,星眸暗垂,言语中讥诮之意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清清淡淡,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
“没错,这吉服却是宁远侯顾雪城的,他死了,我便剥下了他的衣衫,准备替他完成未竟之事。”
她的脸色更白上了几分,她知自己并不爱顾雪城,只是那人毕竟是她与王兄幼时的友伴,虽在后时处于对立的地位,他也未曾多过为难,而几月前重见,那人还是丰神俊朗而权倾一方的权贵公子,明知她心中晦涩的权术谋略,却也不拆穿,反许她一个后世安宁,温柔包容,回归封地之后,随着婚期将近,各种珍宝如水一般流入宫中,她虽不喜,却终感念他的一番记挂,而如今,他却在与她大婚的日子里,死在了别人手上,就连死后,还被践踏折辱身份,而这一切,全起于自己的私心。
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她不爱,并不意味着别人可以这般草菅顾雪城的性命。
未等众人看清,她已蹂身向前,虽是穿着喜服长裙,步子几起几落仍是极快地到了他的面前,素手轻扬,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打到了他的脸上,他知她身有武艺,却未曾想过她的武艺精妙如此,他伸出手去,她却已经翩然回退,衣袍猎猎,说不出的绝尘飘逸。
“这一巴掌替他,报你羞辱之仇。”
她冷冷看他,如同万里冰封的雪原,透着彻骨的清冽,让他忽然记起初见时她的情景,也是这样一双眼睛,似将他看穿,让他的阴暗无处遁形,而如今,她又为了别人用这样的神色看他,他只觉得莫名悲哀,却又升腾起不知何来的怒火,冷笑一声坐于主位之上。
他刚刚即位,却得知她要下嫁的消息,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兴起兵戈,不过是为了阻拦她的决定,不过是想让她在强压之下另择他法,而不是赌上自己终身幸福。他爱上了她,从离开辰国之后他就愈发地难以克制自己对她的思慕,只是他别无他法,终是娶了燕芊愫,他甚至有些卑微的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却终究不舍她以自己为注,赌整个江山,他不知在她的心中自己是否有一席之地,只是有些隐隐地觉得自己在她心中许是不同的,于是便有了这场跨越疆域的兴兵。
为了惊鸿一念的心魔,他不惜飞蛾扑火。
而当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她的未婚夫,他忽然嫉妒的发狂,那样鲜明而灿烂的吉服,那样倾城绝世的她,如何能拱手让人,所以他杀了那个佣兵自重,骄傲的不可一世的男子,将那身火红的衣袍穿到了自己身上,偷来片刻的欢愉满足,楚国尊贵的帝君,在那一瞬蓦地觉得无尽悲哀苍凉,江山万顷不如她垂眸轻笑,而若没有这万顷江山,他又如何与她并立于乱世。
“公主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可知道你现在动手打的,是楚国国君?”
他压抑着自己翻涌的情绪,问她。她昂首,就那么沉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犹豫的神色,她拂了拂长袖,傲然姿态。
“水色从不为自己所做之事后悔,倒是王上此番兴兵北上辰国着实让水色不明原因为何。”
“孤要一统江山,这个理由,公主以为如何?”
“理由固然是好的,王上的心胸远大,水色着实佩服,只是辰国,水色必守,王上可否给水色一个薄面,退兵还楚?”
一问一答,却是强权者对弱势者的局面,她深刻的知晓这个现状,只是想想深宫中在病榻之上挣扎的王兄,以及建章城内千千万万的百姓,加之与她同赴这险境的将士们,她必然无法顺从眼前的这个人,她看着眼前身穿雪城婚服的他,一时心中五味陈杂,初见他冒失却不乏世家公子的礼数,再见他俊美无俦,立于尘埃中却不见蒙尘,三见他朝堂之上举杯遥祝,纵是失意却难掩一身气度,她对这个人,是好奇的,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几次交集,她虽游历江湖,却终未曾与男子多接触过,那日他的一时动情,却也勾起了她的情不自禁,才有了那如同约誓般的一番对话。
长虞宫中的一番对弈,她如觅知音,知他心胸之大,辰国不该是他容身之所,所以她将他引去燕国,却在他大婚之日终于明白了有一种感情叫做怅然若失,自己伸手推他上路,转身却发现自己居然舍不下了,只是为时已晚,布下的眼线时时传来他在燕、华国的举动,她却不愿再看,因为那短短字句里,永远多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若是……若是……她不仅一次想过,若是自己立于他身侧的模样,却在赐婚的明黄诏书之前失了去想的勇气。
如今,她终于站到了他的面前,却是他杀了顾雪城,而自己以一个完全弱者的姿态,在他的气魄之下,为难的支撑着自己不垂下头去,维持那份仅存的骄傲,他是成功的君王,而自己却是弱国的公主,最后的话音落下,已经是她最后的赌注,赌的是他对她多少存的那点情谊,只是君王之情,如何能信,若是他拒绝,她又能如何,握紧了的双手已经出了薄汗,看似风轻云淡的她心中免不得摇摇欲坠的不安情绪,那般端庄模样,骗得过他,又如何骗得过自己。
“公主此话未免有些托大,兴兵之事,是一国大事,公主是何许人,几分薄面就能要我一国将士无功归国?”
听到他仍旧冷漠的声音,她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嘴角噙过一丝不为人知的苦笑,敛了繁复衣袍,终于跪在了他面前,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求你。”
韩丞相惊呼一声,随着她跪下,闭了眼睛,却见清泪纵横,作为三朝元老的丞相从小看着她长大,素知她骄傲心性,若非真的无路可走,她绝不会行此大礼对待异国国君,此番,怕是已经到了国之存亡的关键时刻,年近八旬的老人看着她跪于人前的纤细身影,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