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千金》天因

9、陆

　　爹说，夜是在她刚出生的时候进入夏家的。
　　爹说，娘为了生自己，出血过多，去了天上，他收养夜，是为了她不感到孤独。
　　爹还说，他们三个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为对方赴汤蹈火。

　　六岁以前的日子，生活中只有爹和夜两个人，直到认识余再空，三个人一起拜了林阵白为师，接着认识了一个陆上的商人的孩子，那个四海为家的孩子，见多识广，意气风发；然后再空又收了个护卫……似乎，这才热闹起来。
　　对于她来说，身边的人都很重要，但家人，毕竟特殊。
　　关于夜，最早的记忆从三岁开始，他们同吃同睡，形影不离。而最鲜明的记忆却是四岁的初夏，他带着她放纸鸢，一不小心让她摔了个大跟头，头上开了口子，流了不少血。
　　伤口痛，是应该的，但由于太过久远，早就想不起来。如今她只记得当时夜比她哭得还要凶，眼泪珍珠般地挂在他漂亮的脸上，自己看呆了，反而一滴泪也没流，心里只想着，明明是那么爱笑的人，不笑也可惜了……自己可不想再见他哭。
　　可是那天，夜又哭了，虽然没有眼泪，但她就是知道，在他的焦急之下，他的六神无主之下，心在无声的哭泣。
　　所以必须做点什么，纵然不是赴汤蹈火，也要下海追人，即便知道终是徒劳无功，也要做，不为其他，只为不想让他哭。
　　那时当然听见上官叫她，回过头，看见他半挂在巨大的礁石上，动弹不得。
　　突如其来的担心和焦急让她差点收住脚，但多年前夜的泪颜却在心里盘旋不去。事情有轻重缓急，至少上官暂时安全，而夜，她从未见过这样癫狂的夜，她怕他疯掉。
　　她对上官笑，对他说，我去去就回，但雨声太大，他也许没有听到。
　　不过没关系，她捏了捏藏在袖子里他送她的白玉步摇，对自己说，没关系，他会懂，那个刚直又容易害羞的、总是小心翼翼靠近自己的人一定会懂，也会原谅。
　　因为他是第一个在自己心里不输给再空和夜的人，那么的特别。
　　所以没关系，虽然海水很冷，风急雨骤，要追的人已经看不见踪影，都没关系。
　　她一直心里有数，眼见要想追回染影已经不可能，正要往回游，谁知……

　　有人在捏她的手。她蹙了蹙眉，终于醒来。
　　似乎做了好长一个梦，将这十五年的光阴一一细数。
　　微眯着眼以适应光线，是自己的房间，蒙胧中有一个高高的人影坐在床旁。
　　一言大哥四个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却看见那个人影被不知道什么地方蹿出来的人撞到一边。
　　“连衣你总算醒啦！”扑过来的是余再空，他连被子带人把连衣抱了个满怀，嘴里也不闲着，哇哇大叫，“周公老头长得有我帅吗？有我年轻吗？为什么你一去见他就不回来，害得我唤你唤了好几个时辰，你听你听，我嗓子都哑了。”说完还学乌鸦叫了两声。
　　头脑有些混沌，待她终于听明白余再空说的是什么意思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能笑就表示好了，呜呜连衣你终于知道我比那姓周的好上百倍，所以甩了他来见我，是吧？”他用袖子遮住脸，佯装流泪。
　　“连衣刚醒，让她喝点水。”原来之前坐在床边的是夜明阳，他正端着碗过来推开余再空，“大夫说你喝多了水，受了风寒，还好没有转为肺痨。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但也要注意休养。”
　　心里有点失落，但她发现夜平安无事，心里踏实了不少。
　　“我睡了很久？”喝了两口后问道。
　　“两天，两夜！你再不醒我爹就要下海去找老龙王算账了！”余再空干脆爬到她的床上，跪坐在床尾。
　　“龙王？”怎么有些听不懂？
　　“我爹说，你可能是被海里的龙王要了魂魄去，因为龙王都喜欢可爱的小姑娘，所以他要去把你的魂魄讨回来。”
　　“哎，让教主担心了……”连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
　　夜明阳端了碗药，递到夏连衣嘴边说：“平安就好，等能下床了，亲自去给教主道谢也不迟。”
　　“还有师父！”余再空忿忿地补充，“师父知道你昏迷不醒，亲自下山为你把脉、开药，以前我就觉得了，师父果然偏心！”
　　“那……染影他……”不知道这时候开口提他，有没有关系……
　　沉默，吓死人的沉默。
　　夏连衣双手冒汗。
　　糟了，果然不该提。
　　“算了！”余再空受不了沉默，先打破了僵局，“要走也不给主人我打声招呼，我就当没他这个护卫了！”
　　谁管你怎么想啊，连衣一边嘀咕，一边偷偷窥视夜明阳的表情——嘴角有上扬弧度，眼角有微眯弧度，脸皮僵硬度不可测，但应该……没什么了吧……
　　夜明阳发现她在看自己，又重回到床边坐下，将夏连衣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万分温柔地说：“连衣，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想，如果你从此不再醒来，我该如何是好，想着想着就怕得浑身打颤。
　　是我连累了你，如果我再成熟一点，坚强一点，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先保护自己……我啊，其实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家人受伤，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怕……我……”说着说着声音有些抖，握着她的手也抓得死紧。
　　“我也怕死了，连衣，我们以前说好去哪里都要一起，你可别丢下我。”余再空说着抱住夏连衣的脚，使劲地撒娇，“而且你是笨蛋啊，在水里追人是要向前划水的，你却往下划，是存心要吓死我嘛……”
　　她一听这话，全身僵如磐石，任那两个一大一小将自己团团围住，一动也不动。
　　“那个……一言大哥他……”半晌，才出了声。
　　“他也患了风寒。结果那天他也在附近，因为被困在一块礁石上，只得任狂风吹暴雨打，你下海后我们才发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被冻得目光呆滞了。”余再空想起那个半点功夫都不会的人就觉得好玩，想起当时他的表情，一定也吓死了吧。
　　目光呆滞？夏连衣心里一窒，微微刺痛。
　　自己只当他暂时安全才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却忘了他毕竟是个不会武功的人，也没见过海上的风暴……他那时很冷，很怕，也一定很难过吧……
　　“但也是上官第一个发现你情况不对，所以再空才能及时将你救上来。”夜明阳缓缓说道。
　　“我当时……”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在水中泡太久，又一直潜水，身子早就受不了了，我救你上来时你已经神志不清，却借着身体的本能还要往下潜……想起来就怕啊，呜呜呜连衣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说着又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夏连衣翻了翻白眼，觉得自己早晚要被这小子给勒死，“那……一言大哥还好么？”
　　“好得很，我爹给他吃了最好的药——当然，那药本来也是他的——病早好了，
　　也来看过你两次，现在嘛，估计在总坛的，一会儿我告诉他你醒了，他肯定很高兴。”
　　高兴？会么？在自己扔下他不管以后？她苦笑。
　　“你再休息一下，我去熬点清粥。上官晚上大概会过来，你也不想他看见你病秧秧的样子吧。”夜明阳扶着她躺回到床上，不理余再空的抗议将他直接拎下床，推着往外赶。
　　走到门口，夏连衣出声唤他，“夜。”
　　他停下来，看着她。
　　“笑笑，行么？”
　　“傻丫头，我平时不都在笑么？”笑着摇摇头，出了门，将房门轻轻带上。
　　光线立刻暗下来。
　　悠悠叹了口气，少女将被子蒙住脸，轻轻低喃：“你……要哭到什么时候呢？”

　　拳头捏了放，放了捏，终于没有迈动最后那一步，而是转过身，绝尘而去。
　　凭屋内那三人的武功修为，会是怎样的开心或痛苦才不能发现他曾出现在门口？而那抱作一团和乐融融的样子，应该与痛苦无关吧。
　　无形的城墙再一次让他望而怯步，只能呆呆地站着，看一会儿，扯扯嘴角，一点也笑不出来。
　　连衣昏迷了两天两夜，他不放心，身体稍一康复就前去探望，却看见夜明阳端坐于她床前，寸步不离。而他，像个小丑般地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
　　第二次，拿了余教主给的养身药丸（正是自己几天前送去的），想让依然不见转醒的夏连衣含着，却刚好听见她在梦魇中低声叫着夜明阳的名字。那种尴尬的滋味，这辈子也不想再尝再试。
　　发誓不再自取其辱，一定要等她醒来再去看她，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自己的心。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她早已醒来，快乐地和自己的青梅竹马们谈天说地，一副闲人莫扰的样子！
　　他本该高兴，因为她不再像刚从海中救起来时那样虚弱，弱得好像下一刻就要魂飞魄散一般；她也不再没有生气地躺着，无论旁人怎样叫怎样唤，都没有丝毫反应……他真的应该高兴。
　　但喉咙里那股苦涩的味道又该如何解释？
　　之前的药里放了太多黄连？或者是早饭吃多了凉瓜？
　　骗得了谁？
　　他只是……妒嫉。
　　没有身份，没有立场的……妒嫉。
　　百转千回，兜兜转转，原来最可笑的竟是自己。
　　上官一言慢腾腾地走回奉鹰教总坛，进了自己的房间，四处看了看，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包裹，打开，将几件换洗衣裳一一叠好，放进去。
　　他找到纸笔，仔细地遣词造句，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觉得不妥，就撕了重写。这样反复三、四次以后才满意地收了笔，将纸折好，压在茶杯下。
　　他轻轻地关上门，并没有刻意躲避奉鹰教的人，而是见一个打一个招呼，神色自若，然后绕到西厢房后将自己的马牵出来，摸了摸它的头，低低地说：“想不想家？我们回去，好么？”再看看左右也没人留意自己，便领着马从后门走了出去。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时间。
　　上官一言是奉鹰岛的贵客，码头的船家并不好奇他这次为何没有住满一个月就要离开，仍然笑咪咪地和他攀谈，说岛上的趣闻，聊陆上的新鲜。
　　风帆扬起，小船顺风西移，在奉鹰岛终于缩小成一个巴掌大的黑团时，上官突然想到，那天，染影在离开时，不知道有没有回过头，若是有，又是带着怎样的表情……
　　“上官公子，你怎么了？”船上的工人惊讶地问道。
　　“海水，溅到眼里去了。”
　　不然，还能有怎样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