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十六】君与同行 ...


  •   “说是殿下让他去监督壮勇营的训练,结果恰逢前些天大雨,那雨可真是大,险些就起了涝,喏,就是那儿的山头上,山崩了……”

      那伙计的话还在脑中回荡,我第一个反应竟不是震惊,而是狐疑。

      那狡兔三窟的家伙,指不定又是一个陷阱呢?

      存着这些阴暗想法的我,看来终究不是渊渟岳峙、虚怀若谷的君子。

      以德报怨,我做不到。

      我只关心身边的人,天下易主和我又没半毛钱关系,从前被牵连到那王位的争斗只是出于上一辈的纠葛的迫不得已,也许少年时还存着热血与义气,时间却能消磨那些高节。

      现在,我竟是连假意悲哀一下也不会了。

      摇了摇头,不知这是种成长呢,还是倒退,愈加的冷漠,到最后也许真的会演变为只在乎你一个人吧。

      可既然他们都说我疯了,我也不以为忤。对于这种变化,连心惊都没有。

      饶是如此,这不知真假的消息,还是打乱了全盘的计划。

      蹇驴早换了快马,马脖子上的晨铎铃叮叮得响,脚印踏在驿桥薄薄的一层霜上,日夜兼程。

      我的急躁,我把它归功于警戒和想弄清真相的欲望。

      什么时候出现的你摇头叹一口气:“你还是在意的。”

      “在意什么?”我搂着马脖子哈哈一笑,霜降以来天气转寒,口腔中的热气化作一股白雾,“我只在意云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以为调笑虽不能让我冻僵的手回暖,至少能化解尴尬的冰棱。

      只是你不走了,我只好回马叫你:“云儿,咱们走呀?”

      “干什么这么着急?”

      我咽下口水:“我想早点回家。”

      “你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不……”我避开你的眼睛,最终只好点头,我无法说谎,“对,我想知道。”

      “那么,你想不想他活着?”

      “云儿呐,”我又笑,这次却难免苦涩,“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家伙下地狱也是活该,我千万次想过把他手刃了祭你的场面,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

      大概,是因为他也是那为数不多的,见证我们青葱时代的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起初的这些人走得走,分得分,我竟难得找得到人叙旧。

      我真怕,等到我变成了老头子,你却还是现在的样子。

      可现在,我不想想这些,我们还有时间。

      “你呢?”

      你宁静淡然的眼看向我,没有回答。

      但那双眸子只是看着我,就胜过千言万语。

      最后你抚了抚我的眼窝,担忧闪过,却只是说:“走吧。”

      你没有叫我休息停歇,因为你知道,白东秀,始终是那么软弱的人,你更懂,那是因为他还有太多的放不下。

      即使嘴上说得多坦然。

      “嗯。”我握紧缰绳,却顿了一下,这霜风凄紧的天气,鬼还是只着了一件蓝色单衣。

      抖了抖外罩的斗篷,我对你张开双臂:“云儿你冷不?来,我给你暖暖。”

      你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我身前的你蓝色的布衣,清奇的骨骼,黑色的长发时不时地在眼前撩拨,挡住洁白的耳廓和脖颈。

      前胸贴着后背,只有温度,是微凉的。

      我一拍马屁股:“驾——”

      ***

      那天一个男人骑着一匹棕色的马,飞驰过大街小巷。男人坐在马背上,是一个奇怪的姿势。

      他的怀抱敞开,像在环抱着虚空。

      ***

      看到熟悉的景物时我停了马,跳下来的时候膝盖一软,踉跄一下好歹站稳了。

      我不得不防范那些未知可能的危险,他是诈死,或者他又有更多的阴谋。

      脸上的络腮胡还没摘下来,我知道没人认得出我。

      曾经我是那样一个体面的武士,就好像这个国家正义的象征。

      现在我拖着疲惫的脚步,颠簸着牵着马走回板子村的那个家。

      安静地过分。

      我扣了几下门,大约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有急促的跫声。

      珍珠,这个永远乐观活力的女人的脸色发黄,像那些为生计发愁一辈子的寻常妇人。

      “请问您……”

      我撕下脸上的胡子,她的瞳孔紧缩。

      “东修?!”

      那是惊喜的表情,她扑入了我的怀里。

      “哎哟等等,”然后下一秒,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弹起,“你不是鬼吧?”

      我哭笑不得:“你看呢?”

      “哦…有影子!”女人这么肯定道,看她率性如旧,我不禁拍了拍她的背:“你打算让我一直这么站着。”

      “哦哦,”她让开身子,“进来吧。”

      起先我未曾注意,直到现在才发现,这间房子居然挂满洁白缟素。

      蹙眉,“你们这是?”

      珍珠初见我的喜色褪去,换了哀情,“东修你,没和础立一起回来吗?”

      “他?”

      ***

      萨摩抱紧我时我的大脑还处在当机状态。

      怪不得没有追兵,没有通缉。

      原来不是诈死,不是陷阱,这杀千刀的家伙,是真的这么简单地死了。

      死在一场骤雨引发的山洪中,身骨无存。

      福兮祸依祸兮福依,我不知是否该笑。

      我坠入悬崖结果险险逃生,否极泰来;他带兵追击,本来胜算是十拿九稳,机关算尽却终究争不过天。

      嘴角扯出的,却只有苦笑。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我……”萨摩说着便老泪纵横,我替他拭去泪水。

      “就这么一去不回了,你们这些混蛋孩子,以为我这么把你们拉扯大很容易吗?”

      我拍着他的背安慰,嘴里苦味蔓延,说不出一句话。

      “杨础立那小子,怎么就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脸上的悲戚令我不忍开口,说什么?那混蛋根本是设计想杀我,那混蛋连你的坟墓都不放过……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只暗自唏嘘,这满目的白绸令我十分晕眩,杨础立轻易的死和现在拉扯住我的亲人,都显得那么遥远。

      美淑哭泣的脸更加模糊,她并没有问我,杨础立去了哪里,我却不敢直视她的眼。

      最终还是至善来解的围,看得出她也并非十分冷静,只是严苛的家教让她马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大人,回来就好了。”女人浓淡皆宜的笑容,给了我极大的慰藉。

      “嗯。”我点头,却看到站在她身后的你,默默地看着我们别后重逢。

      又想置身事外是么,这种令人心疼的鬼样子,究竟是和谁学的呀?

      可是我不允许,不允许你被遗忘,你要甘于默默,我却不想要。

      “这次回来,多亏了云儿。”

      “云儿?”所有人倒吸凉气,不明白我为何提起这个逝去已久的人。

      “山洪来临时,我仿佛看到了云儿的魂灵,他指引我坠入一处看似是死地的悬崖,结果却迎来了生路。”我没有说谎,确实是你救了我。

      救了我,再一次。

      “云儿……”萨摩眼里的泪未干又湿了,终是说出了一直碍于面子难以承认的话。

      人愈老,愈是信神佛鬼神的,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冲着你的方向合起手掌。

      “谢谢你云儿……谢谢你救了我们东修。以前,真的很对不起……”

      我冲着你笑,恰逢你正想转过身,又生生扭了回来。

      “喂白东秀。”你埋怨地喊我的名字,眼眶却微微发红。

      “嗯,”我与萨摩做了同样的姿势,对着你,虔诚地欠身,“谢谢你,云儿。”

      你要的从不是这样的感谢,却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你怔怔地,随后笑了,眯起眼睛,如一弯新月,说了同一句话:“谢谢你,东修。”

      ***

      翌日是洪国荣的头七,我没有去,他偌大的府邸充斥着哀哀的哭丧声。

      殿下亲笔题字“公正廉明”,那块牌匾就是左相的一生。

      国家在哀悼他失去了个中栋梁,美淑在哀悼她失去了丈夫,家眷在哀悼他们失去了金主。

      我只在府外提着一壶酒晃了一圈,连丧服也没穿。

      说是头七,其实不过是寻找不到宣判死亡的那一天之后七天,要说他的生魂也早就轮回了吧。

      当然,如果我能看见他,一丁点也不会可怜他。

      人在做,天在看。违心的坏事做多了,是要遭天谴的。

      我在他家门口喝酒,他的亲朋们在他家门里哭。

      他的空棺里摆着他最爱的玉石玩物,左相的朝服,还有一副安静地叠放的眼镜,这些死物不会知道,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息,或许是寒风吹过,不再年轻的身骨更加冰冷。

      “为什么不进去?”你倚在墙根,看我一口灌入暖胃的酒。

      我摇摇头,“兔死狐悲的人,不少我一个。”

      “你很难过?”

      “没有。”烈酒入肚,烧的满头烟霞烈火,“大概,就是有些感慨。”

      “那么,你恨么?”

      “我不知道,”我学你的样子靠在墙上,翻了翻眼皮。

      人啊,到最后,都要化作尘灰的。

      无论爱的恨的,好的坏的,不甘或者释然。

      那就让人们记忆中为国家殚精竭虑的洪国荣,与我心中懦怯又执着的那个孩子,一起逝去吧……

      有些真相,不需要被扯破,不需要加以修饰,它就是原原本本那个样子,懂的人心里知道就好。

      没人来质问我作为他好友的无情无义,连殿下都默然了。

      我乐得自在,扶着矮墙一路摇摇晃晃,我觉得很累,但目光不舍离开你飘然的身影。

      只是习惯性地反问你,“云儿你呢?”

      你的眼神渺远,我抓了一下你的手,发现抓不住。

      直到最后你也始终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

      当时的我醉意熏熏,并不在意。

      后来我才知道,正是因为生前恨过太多的人,挣扎过太多才知道那感情的无谓。

      从没有过责怪,又哪来的恨。

      “云儿,”这是我第二次说这句话,“你不会离开我。”

      太阳亮的过头,企图使人世间那些难以启齿的事都一一现形。

      “……我不会。”

      “嗯……”

      我听见那句承诺,就再止不住眼皮的贴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