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鞋匠》圆木

6、世间事变化多

　　春生喜欢月亮，尤其喜欢在晚上躺在床上，垫着枕头倚在床头上看。月明星稀，再遇上连着几日放晴的天，这个时候的月亮，就像裹着一层暖光炒熟的鸡蛋，透着的都是诱人味道。
　　这是在师父家里住的时候养成的爱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环境的变化，连爱好都会有所转变。自从住在履堂，春生就开始在夜深人静之时，趴在房间外的楼栏上，点着烟，低着身子看庭院里的那棵海棠树。这棵树是极好的秋海棠，等到秋季开花之时，纷纷斓斓地开成一团，白的粉的闹成一片。
　　凡是见过的没有不喜欢的，而二师兄当属其中翘楚。春生就透着楼栏的窟窿往下看，在没有大师兄在的夜里，二师兄总是半夜起来靠着那棵海棠树静静的抽烟。四周静悄悄的昏暗的不像样子，唯有那明火点点。
　　春生突然觉得二师兄有些可怜。心里有些疼，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咳咳……”春生坐在门店里做活计，突的被人声吓了一跳。
　　“您！”春生忙起身打招呼，抬起脸才发现是宋颂，“好……”这一声拉的极长。
　　春生看见宋颂，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怎么仰着头啊……后来站起来才发现，他是站的太端正了，又根本没去看春生，才显得那样。春生想起他上次的态度，这个人眉眼虽是善，但脾气却不见得好多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宋颂只瞥了春生一眼，就又坐在了春生身边的沙发上。
　　天渐热了，宋颂穿的也薄了，只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条灰色的裤子，鞋子是上次取的杏黄色的牛津鞋。但这件衬衫却不是平常人穿的的确良的料子，也不是那样宽松的版型，是极合身的，像是“衣治”老掌柜的手艺。春生之所以知道，其一是那家也是跟刘家手底下的产业；其二是二师兄的衣裳都是那老掌柜做的。
　　他这样穿是极好看的，显的干净又干练，宽肩细腰，身形如玉树。
　　“今天要做鞋子么？”春生不好盯着他一直看，只能找个由头和他说说话。
　　“还够穿。”宋颂也不着急，只是和他对答一句。
　　春生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看见他是满心欢喜，但沟通起来又觉得困难矫情，只能低着头拉衣角。
　　宋颂看到他这个样子，轻撇了下眉头。开始翻新一期的国外杂志。
　　这些杂志都是外文，春生看不懂，顶多翻翻上面的画，有时也和二师兄讨论上面哪些衣服好看，讨论完了二师兄就喜颠颠的奔“衣治”去了。
　　“你也喜欢上面的衣服吗？”春生坐在小椅子上，继续缝制手里的皮料。
　　“你为什么不做上面的衣服穿？”宋颂并不回答，只是问。
　　春生也不恼，反正本来就是没话找话，就顺着他的话，答道：“我没二师兄长的好，穿着也可惜了。”
　　宋颂放低了杂志抬眼看了一下春生，点了点头，面无表情扔出一记重磅炸弹，“你喜欢曲茶？”
　　“咳咳！”春生被这一句话吓的不轻，直接被一口口水塞住了喉咙，“您说什么！”
　　“难道不是？”宋颂语气轻缓了些，脸上不带谐谑的意味，却说着谐谑的话。
　　春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扭头继续缝制皮料去了。
　　这人真是怪，没有一点正常的样子，想找个贴合的词来形容一下都得费尽心思。冷淡，话少，心思也挺重，长的倒是挺好。这样想想好似是不好的地方比好的地方多些。
　　“我来找你师傅。”宋颂突然冒出了一句。
　　你说这人怪不怪！你不理他，他又自己说话了，“那你怎么不进去？”
　　“时间没到。”宋颂看在看那本杂志，也不抬头。
　　春生看看时间，差十分不到下午四点。
　　“你喜欢早到？”春生顺着他的话问。
　　“我不喜欢迟到。”宋颂答道。
　　这句话回的很有水平，春生反反复复的念叨了很久。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不经意。春生觉得自己可能是和二师兄呆的久了，变的有些婆妈，心思也细了，他期盼着大师兄快些回来，却在下一秒又想起了那个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命这玩意很邪乎。
　　四点整的时候小伍请宋颂进内室。
　　春生猜，是不是有关于“山门”的事？但这些事情都容不得他细想，是或者不是，都不影响他的生活。他喜欢自己的生活，简单充实，有人对他好，他也愿意对别人好。
　　越是想越是问就越容易送命。他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摆正了自己的态度，心中就清明了，也冷了些。
　　春生埋头继续做手里的活计，比往常做的还精细的还认真。
　　就这熬到了宋颂出了内室。
　　没人相送，就如没人相迎。
　　他冷清清的从后门走回门店内，脸色有些不大好，隐隐发青，身形却依旧挺拔，就是压的脑袋有些低，视线也明显下移。
　　天色已晚，宋颂就这样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春生不知道哪里来了股气力，就觉得他站的端正，不耷拉脑袋，傲气的样子好看些。
　　“您留步！”春生突然叫住了他。
　　宋颂很惊奇，似乎没有想到春生会叫他，扭过来的脸上眉头紧锁。
　　“有事？”依旧冷淡。
　　春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突地，瞥见宋颂身后的一排钱夹，这才溜溜的跑过去，站在宋颂身边，指着那一溜的钱夹说：“你上次帮我，我还没有谢你，我做个钱夹送你吧。”
　　宋颂看着春生睁的溜圆的眼睛，瞥了眉头，但却少了几分冷淡，“第一咱们没有见过，第二我也没帮过你。”
　　春生不理他这么多，只说：“我乐意送你，你快挑个，我抽着空给你做。”春生只觉得自己有点魔障了。
　　宋颂闹不清楚春生的意思，但看他这样坚决，随手指了个杏黄色的长款钱夹，“那就这个吧。”
　　还真不客气……春生看着他手指尖抵着的那个钱夹，有些后悔，那个可是皮料最好的，这要怎么凑皮料啊！一年都用不到一块呢。
　　但是话已说出，又不能更改，春生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句：“好。”
　　定了送物之约，宋颂面上少了几分郁色，春生拿了个本子，细问他平常钱夹里想放什么，又看了看他的手，比划了几个钱夹，看哪个拿着合适。宋颂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春生看了好一会。
　　天色此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春生将宋颂送出门外，街上黑漆漆的，只有街口亮着一盏路灯，“你要怎么回去？”
　　“司机等在街口。”宋颂给春生指着远处的路灯。
　　春生点点头，扭头进了屋，连句“再见”都不说。
　　宋颂想说的那句“再见”尴尬的悬在嘴边，最后咽了回去。

　　世事难料。
　　春生觉得宋颂像是自己的克星，第一次来带走了大师兄最后的影子，而第二次来却真真的是要带走二师兄。
　　师父扭着一张老脸，苦色满满，上面写满了失望，“你二师兄要跟宋少爷去谋出路。”
　　宋少爷？春生想了好一会才想到是宋颂。
　　二师兄跪在地上，压着头，半天只哽咽着说了一句：“徒儿不孝。”说完，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疯了！春生只觉得有些疯了！二师兄这是要逆天啊！师父时常说，自己年纪大了，大师兄又不在身边，这履堂早晚是二师兄的。还要谋什么出路！春生眼睛睁的大大的，心里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信！”春生跳起来，去拉跪在地上的二师兄，“二师兄，你起来！”
　　师父被春生的样子吓了一跳！春生素来听话，虽然和他大师兄学的有点脱跳，但向来是少说话多做事，人也算是细致，在这三个徒弟里面最是乖巧。
　　“二师兄……”春生拉不动二师兄，只得和他一样跪在地上，“二师兄外边哪里有咱们家里好……”说的情深意切眼眶微红。
　　二师兄这才抬起头来，屋内的炽光灯照的他脸上通明，满面泪痕，双眼赤红，只一句：“徒儿不孝……”说完又点下头去磕了一个响头。
　　春生倒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二师兄。

　　世事无常难预料。师父说的。
　　师父还说，他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一把年纪丢了两个徒弟。
　　二师兄最终是走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有些暗，春生就听到了楼下开门的声音，他窝在廊子上一晚上没有进屋，透着楼栏的窟窿看去，二师兄提着个箱子，关好了房门，路过海棠树的时候，停下了脚步撇了树上一支细小的枝桠。
　　“二师兄！”春生站起身子，大声喊。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就站在漆红的楼栏旁边，身形笔直，带着股坚韧的气道。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年幼，也可以心中无垢。二师兄突地，笑了。
　　美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