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将台卷二 长夜未明》扶小瑶

4、第 4 章

　　御花园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微风也识趣地不再吹动，满园艳丽的花儿更是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太后重新在石凳上落座，摇头叹道：「最初听到惜王的名字，哀家竟没能联想到若雨，实是哀家的愚昧。惜王，哀家知道也许说什么你都无法原谅我们，但是，至少希望你听哀家把话说完。」
　　若水闻言没有接话，神情冷漠地看着太后，凤眸中的寒意却渐渐褪去，他知道，他今日终于可以得到答案了。
　　太后见他不动，神色稍缓，随即开始解释当年的事。
　　「在宫中，皇帝要纳妃不是小事，若雨虽然对我们有恩，但以皇家律例，要先对她的身世做一番调查。那次微服出巡归来，哀家便开始着手此事。经过核实，君家确是书香世家，若雨也确实可以入宫为妃。
　　「那时本想立刻安排接若雨入宫，却未料到，宁河下游突发洪水，流域内近十个城镇都遭了灾。天灾突降，先帝只能先处理此事，加之洪灾导致近万人死亡，皇家实在不宜立刻举行喜事，此事才会拖延了下来。
　　「那之后，边界战乱突起，南方诸国陷入混战，先帝忙于朝纲，此事就跟着一拖再拖。等终于有空去接若雨，你们姐弟已经离开，我们询问了邻里，才知道若雨已经病逝。」
　　太后说到这里，眉眼之间浮起沉痛的神色。
　　真的不是先帝故意遗弃若雨，实在是当年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他们也被打得措手不及。
　　「哀家知道这样的答案无法让你认同，但是惜王，哀家希望你明白，皇家也有很多皇家的无奈。比起平民百姓，我们有更多的桎梏锁在肩上。若雨的事，哀家除了向你赔罪，已经无法做任何补救。惜王若是一定要找个人出气为若雨报仇，便出在哀家身上吧。」
　　太后说这些话时一直看着若水，看着他与若雨有六分神似的面容，心中的难受也跟着越来越深。
　　同为女人，她怎么会不知道此事对若雨有多重要，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对若雨的伤害有多深。
　　可就像她说的，他们有很多无奈，常言道高处不胜寒，这其中的种种不甘不愿，旁人根本无法体会。
　　就像她历来强势干练，其实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共侍一夫。
　　可她入了宫，当了皇后，她也只能看着心爱的丈夫将一个又一个女人娶进后宫，只因为她要母仪天下，做天下所有女人的榜样。
　　她要贤淑宽厚，即便心中有再多的怨言，也只能全部吞进肚里去。
　　若水许久都没有答话，他径直看着太后的眼睛，看出那双依然美丽却也带了些细痕的眼中写满了认真和坚决。
　　他想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姐姐说一切都是命了，有的人死了，是带着甜蜜的幸福回忆死的，有的人活着，却背着一辈子的自责和痛苦。
　　「惜王……」太后见他这么久都没反应，皱着眉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若水回过神，沉默了片刻后扬起了嘴角，轻叹口气笑道：「我不是为复仇而来，我只想知道真相，太后，谢谢你了却我一桩心事。」
　　说完这句话，若水拱手朝太后作了个揖，释然地笑笑，转身走了。
　　他知道太后应该还有话和他说，但是他现在却不想继续听了，他需要时间去沉淀一下感情，整理这份在心中积压了好多年的纷乱思绪。
　　不是他轻易放弃仇恨，而是因为听了太后这一席话后，他知道他的恨已经没有架构的余地。
　　从一开始就恨错了，他并不应该恨失信的先帝，而应该恨自己，没有能让姐姐活下去的能力。
　　太后怔怔看着若水的背影，端庄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意。
　　若雨，你教育出来的弟弟，果然懂事又有分寸，当年若你能进宫，想必也能和哀家成为好姐妹吧。

　　第三章

　　「王爷，您回来了！」
　　若水一路慢慢走回了惜王府，前脚刚迈进府门，王安和香儿就一起迎了上来。
　　他们二人之前正在前院里忙碌，王安负责扫地，香儿则给花花草草浇点水。
　　「王爷，今天要喝什么茶？我这就给您去泡！」
　　香儿说得兴高采烈，就等着若水说要喝什么，她立刻就去泡来。
　　自从来到这惜王府，她还是头一次有机会给王爷泡杯茶，这会儿可是真的有点激动。
　　毕竟，像王爷这么好的主子别处可是找不到了，如今她拿着宫里的俸禄，却还能常常回家，王爷又温柔，真是羡慕死那些宫里的姐妹了。
　　若水闻言，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突然两眼冒光，笑着说：「我来到兰庭后还没好好四处逛逛，不如你们这几日都跟我出府，带我去尝尝各个有名的小吃如何？」
　　「好啊！王爷，我们兰庭的小吃可不少呢！」王安一听，立刻响应。
　　香儿也开开心心地拍手，这么好的事儿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们谁会拒绝？
　　若水被他们的反应逗笑，半晌才接话：「好了，那你们叫上厨子，咱们准备一下，接着就出发吧。」
　　「好嘞，王爷您等一下，我们这就去。」香儿欢快地说完，拉着王安转头跑了。
　　若水看着他们的背影笑了笑，抬头看了眼明媚的天空，嗯，天气不错，这种日子就应该出去逛逛吃点东西，好不惬意。
　　好主意刚打定，惜王府未掩上的大门口却出现了一个人。
　　若水抬眼，凤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倒是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来了。
　　偌大的前院此刻安静得很，太阳虽高悬天际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但那光辉没有丝毫温度，而迎面而来的风却冷得让人禁不住发颤。
　　轩辕缓步而来，一身黑色的便服衬得他冷峻的眉眼仿如冰雕，周身沉淀出的气息也带着寒气，似乎要将空气都冻结起来。
　　若水盯着他看了半晌，突地摇头笑了起来，「我说轩辕，你摆这么张脸来干什么？要摆也该是我摆吧？」
　　轩辕微微蹙眉，望着他的神色间带着心疼，「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
　　「因为告诉你，姐姐也不会复生了。轩辕，你曾问我香囊为何十年不换，你大概不会了解，我有多想再有一个姐姐亲手做的香囊。」
　　若水说到此处，失笑地摇了摇头。
　　当日他没有直接告诉轩辕姐姐已经过世，是因为不想轩辕多问，可如今，却再也没有了隐瞒的必要。
　　「若水，父皇负了你的姐姐，可我绝不会负你。」
　　走到若水身后，轩辕伸手将他紧紧抱住，那一句轻得只有两个人听到的话，也包住了若水此刻隐约有些抽痛的心。
　　「是谁告诉你这一切的？」
　　没有太多的惊讶，若水在看到轩辕步入王府大门的刹那，就知道他已经了解了一切。
　　因为了解了，他才会用那样心痛的眼神看着自己，因为了解了，他才会坚持要给自己一句承诺。
　　轩辕收紧了拥抱，怀里单薄的躯体让他心中也跟着泛起悲愤。
　　他曾想过若水瞒着他的事会是什么，想过好多种可能，可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难怪若水曾经那么犹豫，这轩辕氏对他来说，竟应该是深恶痛绝的。
　　「昨日回宫之后我便决定，今日要向丞相问出一切。」
　　以轩辕那般聪明，即便丞相不知道多少实情，他却仍猜到了故事的前因后果。
　　若水撇了撇嘴，淡淡地说：「问出了又如何呢？」
　　姐姐早就已经死了，就算轩辕皇族现在要给她补偿，她也无法得到了。
　　十五年前，先帝携太后去南方微服私访，途中遇刺客行刺，是若雨机敏，救了他一命。
　　那之后的故事不用说也知道，先帝和若雨情投意合，生出了感情。
　　先帝后来回朝时允诺若雨一年之内定会接她入宫，却未料到，一年又一年，那一等，就等去了若雨的一生。
　　见轩辕不答话，若水轻轻挣开他，转身看着他道：「轩辕，此事我弄清始末便足够了，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君家虽谈不上是大户人家，但爹娘也教导做人要知书达理，天灾人祸防不胜防，就像姐姐说的，一切都是命吧。」
　　先帝走后，姐姐坚持等他，错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后来得了一场重病，回天乏术，就这么去了。
　　但是姐姐从没说过怨恨先帝之类的话，临走前还一再嘱咐他，不要心怀仇恨，要他自己好好活下去。
　　后来他遇到师父，师父助他葬了姐姐，随后带他离开了西鎏。
　　「之前听你父皇说姐姐仍是他深爱之人，我心中的怨恨便放下了一半。如今又听你母后说了原委，事情当真不能怪他们。轩辕，你放心吧，我没事的，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也不用再提了。」
　　知道轩辕为什么而来，若水笑着反过来劝他，他知道轩辕的性子，得知了这种事，心中必定充满了自责。
　　可他并不要轩辕自责，他让自己活得明白就行了，他知道姐姐付出的真心并没有被人弃之如敝屣，那就可以了。
　　先前在夜华殿，当先帝对他说出那席话，对着他忏悔流泪时，他就知道，他曾经的怨恨没有继续的意义。
　　虽说天下都是皇帝的，可也许皇帝最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
　　所以他从未提过姐姐的事，他不想轩辕为难。
　　轩辕许久不曾答话，只是皱着眉细细看着眼前的人。
　　他心中太过复杂，诸多情绪一团乱地堵塞在那里，想说什么，却根本无从说起，若水为他退让了这么多，他又有什么可以回报呢？
　　若水见他始终紧蹙着眉宇，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笑道：「轩辕，你说我们的相遇，会不会是上天对姐姐的补偿？姐姐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所以老天爷让我遇到了你。」
　　「若真是如此，我定不辜负上天的旨意。」
　　「嗯，我知道你不会，轩辕，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坚定信念，绝不会轻言放弃的人。」
　　轩辕听着这席话，心头流过无尽感慨，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拥紧怀中的人，给他足够抵御寒风的温暖。
　　这时，花园后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若水知道是香儿他们过来了，连忙拉开与轩辕间的距离，朝他摆手道：「好了，我们要出去吃好吃的了，你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们同去？」
　　其实他知道轩辕不会去，可这会儿看他苦着张脸，就忍不住想逗弄他。
　　「哎？皇上？」香儿他们一出来就看到轩辕，顿时都愣住了，眨巴着眼睛看向若水，不知道刚才说的出门还算不算数。
　　若水见轩辕不说话，回头咧嘴笑道：「没事，皇上这就走了，我们也出门吧。」
　　话是这样说，可那边三个人还愣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匆匆跪下给轩辕请安。
　　轩辕知道今日是没法再和若水说什么了，当即觉得有些无奈。
　　知道了这样的事，他心里着实震撼，所以才匆匆来找若水，哪里知道，这家伙就跟个没事人似的，居然想的比他还开。
　　「好了，我们要走啦，皇上打算独自杵这儿当门神吗？」见轩辕还不动，若水伸手轻轻推了推他。
　　轩辕无奈地看他一眼，转身道：「那朕回宫去了。」
　　「恭送皇上。」那边三个下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就像是怕轩辕会再改主意一般。
　　若水也趁机朝他频频摆手，一副希望他快点走人的样子，轩辕哭笑不得，暗暗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若水看着他憋屈的样子忍俊不禁，等他消失不见，这才开开心心地带着香儿他们出门逛街去了。
　　他是不会强迫自己去纠结无意义问题的人，得到了答案，放下了这桩心事，他就不会再去多想。
　　需要考虑的问题还有这么多，哪里有精力去想不该想的呢？

　　轩辕回到宫里，刘生正在宫门口候着，看到他过来，恭敬地弯下身。
　　轩辕瞥了他一眼，淡淡答道：「去中宫。」
　　「是，皇上。」刘生轻声答话，躬身走在轩辕身后，一路安静地跟着他回到了宣和殿。
　　路上轩辕始终面无表情，但是笔直看向前方的目光却表明他在思考什么问题。
　　进了宣和殿，刘生为轩辕点上香炉，奉上茶，默默退在一边。
　　轩辕坐于案前，面前堆着两沓奏折，眼睛却没往奏折上看。
　　宣和殿内一片安静，安静得让刘生觉得神经渐渐都绷了起来。
　　「刘生。」很突然的，轩辕开了口，清冷威严的嗓音让刘生震了震。
　　「皇上，老奴在。」
　　「若水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伴着这句话，轩辕的目光瞥了过来，平静冷漠，不带一丝杀气，可刘生还是觉得后背在瞬间出了冷汗。
　　轩辕脸上仍是没有表情，可不怒自威，还是让刘生察觉到了他的不快，刘生往前跨了几步，跪在了轩辕书案前。
　　「皇上恕罪，老奴确实在第一次看到惜王时，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为何不告知朕？」
　　「皇上，老奴十岁入宫，服侍先帝三十多年，哪些事该说，哪些事不该说，老奴向来分得清清楚楚。如今老奴服侍您，自然还是如此，惜王的身份皇上总有一天会知道，老奴觉得，那不该是老奴多嘴的事儿。」
　　刘生把头伏得很低，几乎磕到地上。
　　他从最低级的偏殿太监做起，到如今的内侍总管，几十年来看尽宫中一切，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也正因为他在为人处事上的尺寸把握得当，靖元帝才会提拔他，让他走到如今的地位。
　　轩辕从座椅上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了刘生身边，「起来回话。」
　　「谢皇上。」恭敬地磕了个头，刘生慢慢站起身，仍是微微躬着身，维持着一贯的谦顺。
　　轩辕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的秋景，淡淡道：「刘生，朕不管父皇是如何想的，但是朕要的，不是一个没有自己思维能力的内侍总管，更不是一个只会默不作声等朕吩咐的内侍总管，你可明白？」
　　轩辕的话使刘生微微睁大了眼睛，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在脸上出现了谦顺之外的表情。
　　「皇上……」
　　「朕要的，是一个忠心不二可以统领内侍的总管，是一个不会对朕有任何隐瞒，在朕有任何隐患时都能够帮忙一同思考症结所在的总管。刘生，你可能够做到？」
　　说到这里，轩辕转过头，狭长双目微眯着看向刘生，那犀利的视线如箭一般射入刘生眼中，让他诧异得回不过神来。
　　过去，靖元帝只希望他做好分内的事，别的一概不用看也不用听，更不能发表任何意见，所以他早已习惯了那样的伴君方式。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靖光帝，竟然会和先帝产生截然不同的想法，而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受宠若惊。
　　看出他的惊讶，轩辕轻轻阖了下眼帘，再睁开时，眸光中的犀利已变得更为明显。
　　「刘生，你可明白朕的意思？」见刘生看着自己发愣，轩辕不耐地催促。
　　「老奴明白了，老奴日后定当遵照皇上的吩咐，尽心尽力。」
　　「好。」
　　见刘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轩辕欣慰地点了点头，举目又往窗外的庭院看了一眼，这才重新走回书案后，开始批阅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