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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岂曰无衣 ...

  •   桌上黄豆大小的烛火颤动着熄灭了,留下缕缕青烟。

      夜风呼啸,整个城市都在沉睡。

      除了叶开。

      他双目有神,正仰躺盯着屋顶漏了一块的窟窿。

      床很大,虽然只有一张,也足够他们两个躺下。

      一床半新不旧的被褥,身下是破旧床单,几捆稻草胡乱压在底下,也就比几块光溜溜的床板强些。

      这样的床自然算不上舒适,但风餐露宿的时间久了,能找到一块歇脚的地方也弥足珍贵,所以叶开睡不着并不是因为床的原因。

      一个人倘若睡不着,如果不是床不够舒服,那便是心里有事。

      叶开也绝不像是一个心里有事的人。

      他是被这风声吵醒的。

      这很有些可笑,但确实是真的。

      傅红雪在他身边沉睡,叶开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缓慢跳动的脉搏在他耳边一下一下。

      是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叶开很怕冷,当然你从表面上绝对看不出来。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弱点,而弱点,只要自己掌握就好。

      因为他不想有一天他的命因为这种滑稽的理由莫名其妙地没了。

      所以他爱喝酒,醉卧美人膝,这些都能让他暖和起来。

      酒,点燃他的血液;而女人,温暖他的身体。

      他爱酒,也爱女人。

      能让自己好过他就绝不亏待自己。

      傅红雪左手还握着自己的刀。他睡得那样沉,就像七天七夜没有沾上枕头;他一闭上双眼,就即刻沉入甜美的梦境。

      他苍白的脸因为睡意带着红晕。看上去那样的暖和。

      叶开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眉毛。他的手伸到半空中,又落了回去。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尖刀般穿过枝桠,死命晃起一树黄叶。

      枯枝上最后几片固执的叶子从树枝上轻飘飘落下,从屋顶腐朽少瓦的缝隙中掉下来。

      叶开伸手一抄,两指轻盈夹住这片落叶,仔细摩挲它的纹路与脉络。

      叶开的手掌干燥稳定,手指灵敏有力,关节处有厚薄不均的老茧。

      这样的手,才可以发出绝世无双的小李飞刀。

      而如果这双手用来把玩女人的漆黑长发,或者执着毛笔临窗给人画眉,看上去也无不妥。

      而此刻这双手像抚摸情人的肌肤一样抚摸粗栗的一片黄叶。

      叶开不但用手指描摹它的轮廓,还张口把它吃了下去。

      这显然不是什么美味,一片枯叶,味同嚼蜡。

      树叶的鲜嫩刺鼻气味。枯黄之后的腐朽霉气。还有冬天的冷硬粗糙。

      他就这样睁着眼看着天边泛白,朝霞鲜红隐现;听着鸡鸣犬吠,行人足音;闻着早起炊烟禾木烧裂的饭菜香味。

      他觉得嘴里发苦。那些黄绿色的汁液苦涩得让他皱眉。

      叶开偏过头,正好看见傅红雪睁开双眼。

      此时他的笑容正好。

      叶开总是开心的。那是因为他有一双开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面无论何时都蕴含灿烂如阳光的笑。

      傅红雪微微迷蒙,他红晕未退。

      傅红雪道:“你醒了很久?”

      那股热气让叶开舒服得想打瞌睡,他困倦得立刻就能睡着。

      叶开挑眉笑道:“刚醒。”

      傅红雪的眼神也是难得的温柔,像是因为惺忪的睡意。

      他伸出手按住叶开。那是一只带着干燥温度的手。

      而那对带着相同温度的嘴唇飞快掠过叶开冰冷的脸,蜻蜓点水般迅速。

      那干燥的温度就停留在叶开的脸上。

      傅红雪的脸比刚才更红了。那种热度比朝阳还要炙热慰藉。

      叶开垂下眼帘,仿佛赧然。而他的手,慢慢攥紧傅红雪的。

      叶开突然道:“我们去喝酒,好不好?”

      傅红雪道:“好。”

      叶开微笑道:“我不要你陪我喝三千场,仅此一次,今生足矣。”

      傅红雪道:“你要喝酒,我自然陪你一起。”他眼神真挚,足以见其真心实意。

      叶开目光闪动,他不动声色道:“倘若你死了呢?”

      傅红雪一怔。

      片刻傅红雪慢慢道:“那只有请你再找个愿意陪你喝酒的人!”

      他语调淡淡,但五指收紧,握住叶开的手骨节用力到泛白。

      叶开仿佛察觉不到手上钻心之痛,朗声长笑道:“好!想请我喝酒的人不在少数,但我请而不得的人,却只有一个!”

      傅红雪松开眉头,语带笑意道:“那必是你眼光不好得很,这么多酒鬼里,偏找了个不愿喝酒的。”

      叶开摇头道:“你不懂。如今这不愿喝酒的也喝酒了,岂不是我的功劳?更显得我很有本事。”

      这论调着实让人忍俊不禁,说话任性玩闹一如稚子,好像这喝酒,竟是天大的事情。

      傅红雪赞同道:“确实。”

      叶开神秘道:“只是这还不是我最大的本事。”

      傅红雪吃惊道:“我以为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这一张嘴。”

      叶开奇道:“此言何解?”

      傅红雪抿唇忍笑道:“叶开,你真是话太多。”

      叶开一时看得呆了。他微微回神,低声道:“你话倒少。不是很好?”

      不等傅红雪回答,他又笑着叹息道:“只是一个人不免冷清罢了。”

      几句话之间叶开也不再困倦。他立时松手起身,摸摸身上的银子,高兴道:“这次我请你。下回可别忘了请我喝酒。”

      每个地方都有酒。

      朔北严寒,大碗烧刀子一口干尽烧灼豪爽;江南温婉,小壶竹叶青数杯慢酌风雅从容。

      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一斛薄酒,几碟小菜。梧桐叶落,菊花满怀。两人对坐而饮,岂不逍遥自在?

      惜时至隆冬,岁寒梅开;幸心安之处,自有他来;今酒酣微醺,愁何与哉?

      一坛坛酒送上来,叶开伸手拍开泥封,也不拘好坏,竟饮水般仰头猛然灌下。

      常言道:好物,自然是小盏慢品,才能得其风趣、享其真味;大碗畅饮是粗俗解渴;提坛灌来,则如牛饮水。

      在座人数寥寥,掌柜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倒无人对这喝法有所质疑。

      酒洒全身,叶开脸颊酡红双目微眯,醉眼朦胧一般。前襟湿了大片,他也毫不在意。

      几坛酒下肚,叶开就醉了。

      他是真的醉了,醉得东倒西歪,醉得满口胡言。

      叶开笑,大笑。

      叶开笑道:“你、你怎么不喝?”

      他拍着桌子似是不满傅红雪笔直端坐,叶开将手里的酒坛碰得一声搁在傅红雪面前,大声道:“喝!”

      他醉得手都开始抖。不少酒水溅在桌上。

      傅红雪苍白的脸早浮起红晕。不再是往常的浅薄,而绮丽如霞。

      他漆黑的眼有些微失焦。

      但他依然笔直坐着,连端酒的手也不抖。左手,则稳如山地握在刀柄上。

      叶开只是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个男人这个时候有种兽的危险与灵性。

      他如一堆烂泥一样瘫在桌子上,手指漫无目的地敲着桌子。

      明亮如星的眼眸盯着傅红雪,好像他不喝叶开就会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一样。

      傅红雪的手慢慢摸向酒坛,举起来。

      他喝酒不快,一口一口,认真而郑重。但他喝得很多,没有酒洒出来,尽数被他喝进肚子。

      等他放下酒坛,已经变成一个空坛了。

      叶开拊掌大笑道:“好!”

      一言未毕,傅红雪却看着他,也开始笑。

      傅红雪的眼睛里全是不容错认的温柔。亮如刀刃的温柔。

      傅红雪看着叶开,慢慢弯起嘴唇和眼睛。

      那些常年堆积在这张英俊而年轻的脸上的冰霜与漠然一扫而空,只剩那种陌生的开心与放松。

      叶开屏息,凝视他如同凝视某种转瞬即逝的花开。

      叶开用漫长的时间来看着他。他第一次用如此独特的眼神来看一个人,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眼睛很亮,好像他喝得所有酒都积攒在他的双眼里,所以才如此的水光潋滟。

      叶开口齿不清道:“你开心吗?”

      傅红雪笑道:“开心。”只要是看到他笑容的人,就没有一个会怀疑他说得是假话。

      叶开指着他,肯定道:“你醉了。”

      傅红雪笑道:“是,我醉了。”

      傅红雪点头道:“如果不是我醉了,为何我会觉得平生再无所求?”

      他大笑。

      叶开也笑,他道:“你果然醉了,那我们就回去。”说着手脚不稳地去扶傅红雪,两人跌跌撞撞互相搀扶,如学步小儿。

      不知何时竟飘起雪花,鹅毛般洋洋洒洒,竟将地上拢上一层不浅的白。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叶开瞧着雪笑。

      他嘴里醉道:“雪。白雪。”

      傅红雪低头看路,但脚下不稳,眸光有些涣散。

      叶开醉道:“只是我更喜欢红雪。红雪。傅红雪。”说得顺口了,他竟似有些得意,嘴里不住道:“傅红雪…红雪、红雪……”

      傅红雪肩膀一抖,迷迷糊糊应道:“嗯。”

      行人莫不撑伞疾行,唯他二人如踏雪寻梅的酒鬼。

      叶开突然大声念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傅红雪握紧叶开手臂,怕他摔倒,但他不知自己也走得歪歪扭扭。

      傅红雪道:“嗯。”

      大片纯白的雪花落到他的肩上,将那漆黑的衣裳掩住,更多的雪花落在他漆黑的头发上。

      傅红雪漆黑的眼睛也闪烁着星光般的快乐。

      叶开颤抖的手终于放在傅红雪的眉间。

      他的手指冰冷,准确无比地停在傅红雪的眉心,不抖也不颤,顺着眉毛的走势温柔地抚摸过去,又将他头发上的雪花拍落。

      叶开的姿态如同醉鬼,但他的身手却清醒得如同杀手。

      叶开不再笑。他步伐稳当如风。他目光明亮如刃。

      一个真正喝醉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目光的。

      难道叶开竟然没醉?

      但他的神情却好像更愿意自己真的醉了。可是往往希望自己醉的人,却永远也醉不了。

      因为他也不是打心底里真的想让自己醉。

      心里有事的人,不会让自己轻易醉。因为无处安放那些未完的沉重。

      傅红雪见他不动,便扯着他往回走。他走得很小心,怕自己摔倒,更怕叶开摔倒。

      叶开跟着傅红雪,看着他微皱眉头,拖着右脚缓缓前行;看着他脸绯红如三月桃花,整片江南的春水在他眼中。

      叶开道:“你开心吗?”

      傅红雪道:“嗯。”

      叶开慢慢道:“我也很开心。”他自己一个人突兀地笑了。

      傅红雪道:“嗯。”

      叶开反握住傅红雪的手臂,道:“你曾经打赌输给我。所以你要答应我两个要求。”

      傅红雪醉得已不知他在说什么。他仅剩不多的意识就是带着叶开回家。

      他点头应道:“嗯。”

      叶开苦涩道:“……你要好好保重。”他忽然不敢抬眼看傅红雪,只侧着头看满地雪花。

      只是这一地雪花,也没有一片是红色的。

      傅红雪道:“嗯。”

      叶开叹了一口气,又笑了:“或许后会有期,只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对我拔刀。”

      他的口气就好像在说后会无期。

      叶开的眼睛黯淡片刻,又闪现希望的光。

      他的双手不再颤抖。

      叶开将傅红雪拉近到身边,十指相扣、两人紧紧相靠,才慢慢往回走。

      江南虽暖,雪也是会下的。

      可是下了雪,终究会化。融化为春水,成新绿,变繁花。

      没有不融化的雪,只有不够暖的阳光。

      而一旦雪融化了,可以将那贫瘠荒凉之地变为芳草萋萋、姹紫嫣红的碧野;但也可能凝结成冰,甚至比雪还要冰冷、坚固。

      戴着斗笠的紫衣青年远远瞧见两人相携而去,叹了一声。

      他身边还紧紧跟着一位妙龄少女,只不是那轻飘飘月白衫子、满身铃铛的少女。

      小五叫道:“叶开傅红雪!”

      路小佳道:“你对他二人倒是熟悉。”

      小五圆圆的黑眼睛弯成一对小月牙,她笑道:“那是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

      路小佳侧头眼珠转过去看她,道:“你如何知道?”

      小五得意道:“我就是知道!你为何不上去喊住他们?”

      路小佳挑眉道:“我为何要喊住他们?”

      小五歪头,嫣然一笑道:“因为你们是朋友呀!”

      路小佳却摇头道:“你错了。我也许是叶开的朋友,但我绝不是傅红雪的朋友!”他语气冷淡,目光落在那拖得长长的痕迹上。

      雪地上的脚印凌乱,很快被雪重新覆盖。

      小五笑得更欢,酒涡深深:“朋友的朋友,难道不是朋友?”

      路小佳道:“世上能被傅红雪认为是朋友的人,真的有吗?”

      小五好奇道:“难道叶开不是?”

      路小佳忽地笑了笑。他的笑露得很快,收得也很快。

      他道:“我希望是。”

      小五想了半晌,击掌道:“哎呀,我倒忘了,他们亲厚更甚朋友才对。”

      路小佳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很好看。所以他对小五的语气也不很中听。

      路小佳冷声道:“不要胡说。”

      小五嘟嘴,争辩道:“我没有胡说!难道,难道你瞧不起他们?”

      路小佳哑口。他想了想,才道:“……只是有点奇怪。”

      小五跺脚,忿忿道:“我就知道,你对他们不高兴是因为那个丁七小姐。”

      路小佳道:“你也晓得小铃铛是我妹妹。”

      小五气鼓鼓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什么风雨一相逢,就…就胜过……胜过……”

      她想了半晌也想不起来怎么说,红着脸大声搪塞道:“就是那个,胜过路人无数!”

      路小佳大笑道:“不错不错!这说得倒好,看来小五姑娘知道的还挺多。”

      小五又羞又恼,到最后掌不住自己也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小五仰脸笑道:“我知道的多了去了。”

      路小佳道:“哦?你还知道什么?”

      小五圆圆的黑眼睛透彻无辜如幼鹿,一眨不眨地看着路小佳。

      她柔声道:“我还知道你喜欢吃花生。”

      路小佳点头道:“是。”

      小五朝他身边走了一步。

      路小佳低头就能看见她娇嫩的唇瓣怯怯如花瓣般开合。

      小五期盼道:“我、我炒花生给你吃,好不好?我学得很快,每天都炒给你吃。”

      路小佳柔声道:“你会吗?”

      小五摇头,但她笑着认真道:“迟早会的。”

      路小佳叹了一口气。

      他道:“我已经送你回来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小五急了,她扑上前紧紧抓着路小佳的袖子用力摇晃。

      她难过哽咽道:“我跟你回来,我也会跟着你离开。你不愿要我,我就跟着你,这也不行吗?”

      她本应是天真烂漫、开心无忧的女孩子,此时有泪珠不断从她的黑眼睛里掉下来,把雪地砸出坑。

      冰冷的雪也会被柔软的泪滴所融化?

      路小佳道:“我要是真的要走,你是跟不上我的。”

      小五双手一颤,连那衣袖也像是没有力气抓住。她哭着道:“我知道。那我只好慢慢找,总有一天会找到你。”

      “天地这么大,你上哪去找?”

      “我、我…不知道,我只能从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地方——哪怕天涯海角……”

      “倘若找不到呢?”

      “找不到…一直在找,又怎么知道找不到?”

      “倘若我死了呢?”

      “那我就割下你的头,带回来一直陪着我。”

      “倘若你死了呢?”

      “我不会死!就算我死,也只能死在找你的路上!”

      路小佳动容了。他用沉如黑夜的眼睛看着小五。

      小五抽抽噎噎,满脸泪水,一只手还把他的衣袖紧紧攥在手心,好像这样他就能留下来。

      路小佳道:“我真的要走,你是跟不上也找不着的。”

      眼见小五扁着嘴又要掉眼泪,他继续道:“我真的要走,早就走了。”

      小五顿时止住眼泪,圆圆的红眼睛小心看着他。

      她小声道:“真的吗?”生怕一大声就会把他吓跑。

      路小佳笑了。他用没被攥住的衣袖粗鲁用力地擦着她的脸,不但她的眼睛红了,脸也红了。

      路小佳道:“再哭就是假的。”

      路小佳笑道:“花生炒得不好,我可要把你丢回去。”

      小五甜蜜地点头,破涕而笑。

      人若都能这样简单而自然,随心而为,无拘无束,不是很好吗?

      但有人能做到这样的率性肆意吗?

      难过的时候哭,开心的时候笑,舍的时候果断,求的时候真心——

      这样的人,恐怕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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