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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拈花一笑 ...


  •   月色如水,流淌一地银沙。

      这样的夜晚实在是不常见的。

      分明已经早过了十五,可这月亮还是亮而且大,照得四下清晰;而那黑暗的地方更加黑暗,森森幽幽,如同时不时会冒出虎视眈眈的兽。

      在这虚渺的月色里,缓缓走来两个人。

      傅红雪如同隐匿在黑暗中的精灵,从这漆黑的夜里幻化出来,漆黑的衣裳,漆黑的刀,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

      他简直不是自己在动,而是这太阳的阴影笼罩下来——他,从这幽深的阴影里爬了出来。

      他的脸在月光下英俊而突出,苍白地好似被晨光亲吻的露珠,只在暗夜璀璨夺目。

      而叶开的微笑则是这阳光。终将笼罩到所有地方。

      叶开道:“傅红雪。”

      叶开道:“傅红雪,你说说话。”

      他的语气自然熟稔,就好像傅红雪真的会理睬他一样。

      而傅红雪也真的回答了他。

      傅红雪道:“无话可说。”

      他说得很慢,好像这简单四个字也是经过一番认真而严肃的思考。

      叶开道:“月色很好。”

      叶开仰起脸让这冰冷、毫无温度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似乎在说他感觉得到这月光的力度和重量。

      傅红雪慢慢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傅红雪道:“是。”

      叶开就这样一路仰着脸闭着眼睛跟在傅红雪身后。

      叶开一贯善于享受。而此时,没有遮风避雨的屋子,没有温软舒适的床铺,在这寒冷的冬夜晒着月光,在叶开这儿似乎也成了极大的快乐和享受。

      他脸上的笑,总是会让你以为他过着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别致的生活,再没有人会比他快乐。

      可是脸上的笑,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人总是可以、也善于伪装。

      遇到能够识破的人,是幸运还是悲哀?而敢于识破的人,是勇敢还是鲁莽?

      叶开此时真的很快乐。

      当他快乐的时候他难免就也会想让身边的人一起快乐。

      你可以说他是一个温暖的人,也可以说他是一个霸道的人。

      叶开笑道:“傅红雪,不若我们来打个赌。”

      傅红雪慢慢道:“好。”

      他不问赌什么,也不问赌注是什么,就这样轻易的点头答应了。他好像真的没想过,倘若叶开开口要他的刀,怎么办?倘若叶开甚至要他的命,又怎么办?

      因为傅红雪明白,叶开是叶开。如若他这样要求,那便不是叶开了。

      叶开也明白这些。他感受得到那种被一个人全身心深深信任的感觉。

      叶开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傅红雪哪怕不相信他自己,他也会相信叶开。

      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到底是勇敢还是轻率,到底是不幸还是好运呢?

      叶开的眼睛亮亮的,他的神色似乎有些动容。

      叶开继续道:“我们就来赌她是来找谁的。”

      “输了的人,要答应赢了的人两个要求。”

      “无论任何要求?”

      “无论任何要求。”

      这实在不像是傅红雪会答应的事情,然而他答应了。

      他不但答应了,漆黑的眼睛里还带着微弱的笑意。

      傅红雪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他肯定道:“是来找你的。”

      你要承认叶开是一个浪子。而浪子,总是很会招惹各种各样的女人。

      叶开大笑道:“好,那我便来赌她是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若是来找我们的呢?”

      叶开笑道:“那便还是算我输,如何?”

      这听上去对傅红雪非常的合算。

      但是傅红雪并不在意结果如何。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个。他从来不会将无关紧要的人看在眼里。

      当然,叶开不会在这个范围里面。

      所以叶开输了,傅红雪高兴;叶开赢了,傅红雪也会开心。

      这真的是很简单的道理。可是世上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呢?输与赢,胜与败——真正的乐趣只是在于对弈的两个人罢了。

      这一排高矮不齐、参差错落的房子在夜风里沉默可怖,几扇断裂的门窗吱呀作响,声音空旷。

      鼾声时隐时现,间或夹杂几句梦呓般的低喃。

      好像整个空城都沉睡在月色里,唯有他们独自清醒。

      一股蒲草根茎的青嫩气味刺鼻生气。

      傅红雪先叶开一步推开门。从窗户漏下的破碎月光斑斑印在地上,如同水底般幽寂苍凉。

      一只手。

      一只很美的手。一只属于少女的柔白、纤美的手。

      它安然躺在月光里,却比这月光还要动人心魄。每个人都会第一眼看到它。它的每一个指节、每一寸皮肤都生长得恰到好处,如同天赐。

      它的主人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这时你会发现这只手也不过只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全部的灵性,都在这一双手里。

      月光给她披上了一层透明隐约的银纱,她浑身赤裸,纯洁如初生的婴儿。

      而她的身体如成熟的女人一样丰满曼妙。她的确有足够的资本让男人为她疯狂。

      她在笑。笑得自信而骄傲。

      她确信傅红雪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呼吸乱了。她的长发柔顺从肩上淌下,与象牙般洁白的皮肤形成最简单、最美的对比。

      她向傅红雪伸出手。那只美丽到无力拒绝的手。

      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握上它,他就可以得到她。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的确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但不是傅红雪。

      那只手自然是叶开的。他的一只手懒洋洋顺着她的光洁手背缓缓滑动,食指状若轻佻地挠出一道红痕。

      另一只手,则搭在傅红雪握住刀、青筋凸起的左手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叶开知道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刀客出刀。连他也不能。

      但这真的是一双很美的手。叶开不忍心看它被剥离。哪怕它同时蕴含着足以致命的危险。

      苏蒲笑不出来了。她僵硬而赤裸,犹如见到恶鬼般瞪着叶开。

      她失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叶开困惑道:“奇怪奇怪,分明是你跑到我们的房间脱光了衣服,你反倒问我?”

      他咂着嘴目光放肆打量过去。

      苏蒲梗着脖子,她察觉到那种下流的视线,可是她阻止不了,她大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开笑道:“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自然放你走。”

      苏蒲心惊,道:“你们休想知道是谁——”

      叶开笑道:“绝对不会让你为难。我只问你,你是来找谁的?”

      他当真不问她的目的与动机,好像只一心记挂着打赌的事情。

      苏蒲咬牙,道:“傅红雪。”

      叶开笑得像阳光一般灿烂,他转头朝傅红雪道:“你输了。”

      傅红雪点点头。他的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

      叶开心满意足,在苏蒲手上摸了几把,道:“你可以走了。”

      苏蒲脸色铁青。

      叶开奇怪道:“你为什么不走?难道要留下来看月亮?”

      苏蒲刚想破口大骂才发觉她可以动了。她惊惧不定,这个总是微笑着的男人给她某种强烈的压迫和恐惧。

      她强撑着露出一个笑脸。

      苏蒲强忍羞辱,低声下气道:“难道二位都不给小女子一件衣裳?”

      叶开不待傅红雪说话,便先笑道:“姑娘你怎么进来怎么出去便好,我们可是穷得很,否则也不劳姑娘来这种四面漏风的小地方。”

      苏蒲怒道:“你——”

      叶开还是笑,但却只有月光的温度。

      叶开道:“拈花手…姑娘你这个小女子可真是令我佩服。”

      傅红雪不看苏蒲变幻莫测的脸色,径自扔去一件黑色的斗篷,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

      傅红雪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慢慢道:“滚。”

      苏蒲心里的些微感激顿时被浇灭了。她恨恨咬唇,从窗户翻了出去,身姿轻灵巧妙。

      叶开心底叹息一声,他微笑道:“看来这月亮没什么好看的了。”

      傅红雪抬头看他,那对漆黑的眼睛里闪出点点星芒。而他的神色却泄漏了他的茫然和无措。

      叶开慢慢走近他,在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叶开握住傅红雪的肩,慢慢道:“该睡了。”

      他手下的躯体微微颤动,叶开坚定地站着,凝视着他。

      过了很久,傅红雪才低低道:“是。”

      黑夜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能唤醒那些于清醒之时永无可乘之机的鬼魅魍魉。那些本已在心底腐烂的肮脏又有机会重见天日。

      愧疚,总是在折磨有良知的人。而真正恶贯满盈的人却在这夜里酣然而睡,这岂不是很可笑?

      不但可笑,也很不公平,不是吗?

      可是为了躲避这些已成往事的过去,谁又能做到夜夜不眠,辗转反侧?

      苏蒲像一个猫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宽大的斗篷柔顺地贴在她的身上。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忍不住想怒又想恼;心里也泛酸带甜。

      她忍不住想:傅红雪看上去冷冰冰的,却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她又在暗自懊恼为什么傅红雪没有握住她的手,她会好好对他。

      像一个女人所能对男人的方式好好对他。

      她禁不住为这绮思咬着下唇笑起来。这斗篷上似乎还有他的气味,将她本来蒲草根的味道掩盖住了。

      一个鬼魅般苍老干瘦的老太婆瞪着她,眼神犀利得如同夜枭。

      老太婆袖着手,缩头缩脑矮成一团,脚下不停来回走,口中念念有词,低声诅咒般阴冷。

      苏蒲猛地一颤,受惊般清醒过来。她看一眼这里间点着灯笼的院子,飞身而入。

      她不管那个神经兮兮的老太婆,直奔打开里间的房门。

      一个背对着她的男子正逗弄着两只鸟儿,旁边坐着一位红衣女子。

      男人手里的鸟很普通,只是两只随处可见的麻雀,而从他的神态来看,却珍稀得如同最最宝贝的凤凰。

      那红衣女子面容精致姣好,穿着最华丽的衣裳,如同木偶般了无人气,只有眼珠间或移动。

      男人道:“去了?”

      苏蒲道:“去了。”

      男人的声音温柔如水,他连眼神都是春水一般温柔缱绻,而苏蒲却恭敬拘谨。

      男子回过身,眼神温柔地落在苏蒲脸上。

      他双眼深陷,颧骨突出,呈现极度病态的惨白。两只麻雀停留在他身上,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他看见那件黑色的斗篷和斗篷底下裸露出来的光洁肩膀。

      他得了痨病般苍白纤瘦的手指带着热度抚摸她的脸颊,脖颈,耳垂。

      小孟道:“辛苦你了。”

      苏蒲的脸红了起来。她在两个陌生男人面前赤身裸体也毫无羞赧之意,却因为小孟的一句话而羞怯紧张。

      苏蒲小声道:“不辛苦。”她的脸也低垂了下去。

      小孟道:“你注意到了叶开的表情?”

      苏蒲道:“我看傅红雪有些不对劲,叶开……叶开当真轻浮无礼。”她想起叶开抚摸她的手。

      小孟悲悯地看着她。

      小孟道:“你不知道叶开救了你一命。”

      小孟叹息道:“你去勾引傅红雪,傅红雪会把你的手砍下来。”

      苏蒲脸色煞白。

      她直起身,哑声道:“可是先生你,你让我……”她好像受寒一样全身发抖。

      小孟道:“可是他不会。因为叶开还在。”

      苏蒲胸膛剧烈起伏。她看着小孟道:“如若叶开不阻止傅红雪呢?”

      她的心与身体一样慢慢变冷。

      麻雀站在小孟手心,欢快地蹦跳吃食。

      小孟仿佛没有感觉到那样暗涌的杀气,依然看着这两个活泼快乐的生灵。

      小孟道:“叶开不会阻止傅红雪。他永远不会。”

      他的嘴角露出那样温柔的笑。

      如果说叶开的笑像是阳光,那小孟的笑就像是夜风。有些悲凉,有些忧伤,更多的是如出一辙的温柔。

      小孟道:“叶开从来只会告诉傅红雪他会怎么做。傅红雪真的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他小心把麻雀放进笼子。

      “正因为他很纯粹,所以他会做到叶开想要他做的那样。他会听叶开的话。”

      小孟摇头道:“可是一旦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会跟现在爱叶开一样恨他。”

      苏蒲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她恐惧到了极点,连呼吸都觉得吃力。现在的小孟和她之前所认识的孟先生完全不同了。

      “不,是比爱他更恨他。”

      恨有的时候,真是比爱有更大的力量。

      小孟执起梳子,轻柔地给一言不发的红衣女子梳头发。

      那女子安静端坐,陶瓷娃娃一样乖巧可人。

      半晌他怅然停手,对苏蒲道:“你来给她梳梳头发吧。”

      他细瘦的腕骨顽固高耸。小孟顺着苏蒲的视线转到自己的手上。

      那些交错纠缠的血管像是蚯蚓一样狰狞丑陋,它们似乎有生命力般在极力冲破这单薄如纸的惨白皮肤。

      小孟微笑道:“很吓人,对不对?”

      他端详着自己的皮肤,轻轻一笑。

      他的眼神包含了叹息和惆怅。

      小孟低声道:“我快要死了。”

      苏蒲手下不稳,红衣女子的长发纠结在木梳里打成一个结,扯掉了几根头发。而女子没有吃痛惊呼,依旧安静如常。

      苏蒲道:“先生,你……”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将这句话说完。她的眼睛里又产生了担忧与同情。

      小孟悠然道:“那只会是因为我已经活得足够久,可以去死了。”

      说起了这件事情,他也平和而温柔,不带一丝留恋。

      他分明是个病弱的年轻人,看上去二十五岁上下,但他的口气却像活了好几辈子那么久。

      久到可以对生死心平气和。

      唯有时间可以给与人这种淡然的超脱与无畏。

      苏蒲怔忡。小孟微笑道:“怎么,不相信?其实我的年纪做你的父亲算是绰绰有余。”

      这是一个年轻的躯壳里束缚了沧桑的灵魂。他不再有什么未尝享受与得到过得。他亦不再留恋。

      只是他的眼神默默扫过静坐的红衣女子,蓦然变成了伤痛与怜惜。

      当一个男人用怜惜的眼神看一个女人的时候,那么他便已经开始爱她了。他开始理解她的无助与痛苦,关心她的快乐与幸福。

      如果不是出于尊敬,那就是爱慕的开始。

      小孟对她的眼神自然不可能是尊敬。

      他轻声道:“蔚瓷。”

      他的声音远比蝴蝶亲吻玫瑰花瓣还要轻柔缠绵。

      而那个毫无反应的红衣女子像是从沉睡中被唤醒,她的眼珠从空洞慢慢积蓄起动人的光。

      她仿佛活了过来,从安静沉默变得生动鲜活。

      她惊喜地扑向小孟,紧紧抓住他枯瘦的手臂,生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

      蔚瓷笑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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