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叶/红开]何叹长相思》一墙之狸

6、落花流水

　　第六章：落花流水

　　叶开是来找苏瑟的。
　　因为他觉得找到了苏瑟，他自然就能见到九小姐。
　　其实叶开原本可以直接问傅红雪，但他觉得还不如让这始作俑者来解释这件似乎很奇怪的事情。
　　这件事情不但奇怪，似乎更加离奇了。
　　你要承认叶开一直是个敢于想象的人。因为他见到的奇闻异事比别人读过的还多，所以他也能想象出各类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事。
　　叶开本身也是个有趣的人，他当然不乏味。
　　但这件事的走向连他也无法预料了，而且不断有人在给他们下套，就好像盯着狐狸的猎人。
　　叶开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置身在一件他没法控制的事情里，被人算计，有各种伤脑筋的事，还有傅红雪。
　　其实叶开不怕伤脑筋。因为不伤脑筋就要伤脑袋。
　　所以他在一路试着捋清思路。
　　他直勾勾盯着傅红雪的背影，好像能盯出来花儿。
　　傅红雪的背影他当然见过。那是一个瘦削、残疾、孤独的背影。
　　那现在呢？
　　叶开也说不好。但是现在只要有人瞧上傅红雪的背影，他也会瞧见叶开。
　　所以也许傅红雪还是瘦削、残疾的，也许只是他……也许可以让别人觉得，傅红雪不再那么孤独了。
　　叶开小小地微笑了下。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无字楼的门大敞着，女孩子们整齐规矩地立在两边。门内苏瑟、路小佳、丁灵琳还有……叶开都坐在椅子上，面前桌上摆着茶盏。
　　不知道的人可能以为他们相识已久、久别重逢，正温情地坐一起喝喝茶，叙叙旧。
　　苏瑟面无表情，路小佳神色诡异，丁灵琳心不在焉，那个叶开百无聊赖。
　　这两人的到来惊动了他们，苏瑟平平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动作；路小佳咧开嘴准备笑，可是眼珠子瞟到右边又生生缩回去了；丁灵琳笔直坐正，手里捏紧杯子连骨节都用力地苍白了；那个叶开倒笑起来从椅子上跳下来，欢快道：“叶开、傅红雪！”
　　叶开的眼神掠过丁灵琳咬着的嘴唇，嘴里却笑道：“你说的是哪个叶开？”
　　那叶开一怔才恍悟过来，他笑道：“难怪他们一路都不愿和我说话！原来是这样！”
　　说着手下就如同撕开一张狗皮膏药般从脸上扒下易容。
　　叶开神色诡异。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亲眼看着自己的脸平板拉伸的经历。
　　脱下易容，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个白净甜美的女孩儿，不似苏瑟般绝代芳华，但眉眼狡黠灵动，笑起来有深深的酒涡，别样可爱。
　　她这易容堪称绝妙，而最值得称赞的是她的嗓音也能随之变化，模仿起叶开简直可以以假乱真。而那天她又仗着雾气将脚下垫高，一时半会竟把路小佳和丁灵琳迷惑住了。
　　叶开对这样毫无心机的烂漫女孩也无办法，他笑道：“那一日在苏瑟房里藏着的人是你？”
　　女孩道：“对啊，我央姐姐让我瞧瞧你的模样，你可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大侠呢！”她说得认真，也没觉得躲在暗处偷看一个男人有什么不对。
　　这女孩身负绝技却烂漫天真到无知的地步，她眼神赤诚热烈，再暴躁的人也难对她生起气。
　　丁灵琳强忍怒意道：“那你为何假扮成叶开的模样来骗我们？”
　　一个可爱的女人见到另一个可爱的女人总免不了在心底暗自较量，何况丁灵琳自觉没有认出破绽不但丢人而且愤愤，遂忍不住迁怒于她。
　　那女孩嫣然一笑，露出深深的酒涡，看上去分外讨喜。她道：“那是我好心，看你们走进岔路出不来啦，要不是我，你们还在里边绕呢！”
　　苏瑟冷声喝道：“小五！”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儿瘪着嘴闷闷不乐，但她还是乖乖走到苏瑟身边不再说话。
　　苏瑟道：“我明白叶公子与傅公子今日所来为何，然苏瑟奉九小姐之命有一言告知二位公子。”
　　叶开道：“请讲。”
　　苏瑟露出奇特的笑容，轻声道：“我知道叶公子和傅公子此时必定心有疑惑，但现下绝非良机。等到了万分危急、破釜沉舟的一天，我会为二位公子解释此间琐事，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
　　苏瑟神情梦幻，嗓音低哑，变了一个人，全然不似往日模样。小五一听这声音顿时缩起脖子，满脸不乐。
　　叶开仔细听了，他道：“九小姐不愿见我们。”
　　丁灵琳面色一白，那我们二字在她听来万分刺耳。
　　苏瑟淡淡道：“是。”
　　叶开苦恼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勉强，那就请姑娘转告九小姐，等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天，叶开自然会来，还望到时九小姐不要嫌弃。”
　　苏瑟点头道：“苏瑟记下了。”
　　此句说完，她便起身道：“我想几位必定有要事相商，苏瑟就不打扰了。”
　　言毕她便拉着不愿离开的小五转身离开。
　　最伤脑筋的事情终于来了。
　　路小佳憋了半天，终于逮着机会，他急道：“叶开你——你好歹说句话！”
　　他本不是这样急躁的人，但丁灵琳泪眼汪汪，傅红雪沉默不吭，叶开若有所思，所以他只得说话了。
　　叶开苦笑道：“说什么？”
　　他无话可说。
　　丁灵琳突然道：“那个女人找你是为了傅红雪？”
　　叶开道：“是。”
　　丁灵琳道：“那你离开也是为了傅红雪？”
　　她一直没有抬头，晶莹圆润的眼泪直直掉在桌子上碎成一滩，就像她的心一样。
　　丁灵琳一直害怕哪个女人会从她身边夺走叶开，可是后来她知道，没有人能从她身边将叶开带走。
　　如果叶开不想，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离开。
　　她原以为叶开愿意让她纠缠是因为喜欢她的。所以哪怕丁灵琳追着叶开跑，被别人嘲笑她不害臊，她也不管不顾。
　　只要有了叶开，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出这些话的人，根本不知道叶开是有那么的好呀。
　　他们根本不懂。
　　没关系，丁灵琳懂。
　　她甚至偷偷窃喜只有自己看得到他的好。而也唯有自己，可以在他身边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之前马芳玲、翠浓的事丁灵琳吃醋、不高兴，对着叶开使性子，要他和她手拉手绕着走一圈让别人看见的要求她也敢说，因为她不害怕。
　　她有恃无恐。
　　可是现在叶开从她身边走开了，走向了另一个人。
　　叶开的曾经是独属于她的，她就天真的以为以后也是。
　　叶开黯然道：“……是。”
　　丁灵琳边哭边笑。她抽噎得那么厉害，肩膀都一抖一抖的。
　　可她也笑得那么开心，就像叶开初见她时一样。
　　她恨自己为什么不去怨恨、咒骂。她恨自己为什么不去抽叶开几个耳光。她恨自己为什么不去辱骂傅红雪。
　　她恨自己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是不忍伤害他。
　　这个男人把她的心踩碎在脚下、弃之不顾，难道她不应该让他也痛苦万分、尝尝自己现在的感觉吗？
　　那种疼到窒息的感觉。那种让她心如死灰、痛不欲生的滋味。那种比毁灭、焚烧还要强烈百倍的感觉。
　　她知道，这也是爱着的感觉。
　　丁灵琳的眼泪流到了嘴里，又苦又涩。她笑得一点也不勉强。
　　她笑得眉眼弯弯，宛如叶开最初见到的模样。那样快乐开心，那样无忧无虑。
　　她笑着道：“你不会后悔吗？”
　　叶开温柔地看着她。这种眼神丁灵琳从没见过。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深情，好像她就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
　　叶开的眼底像是蓄满整个深秋的雨水，满得要溢出来了。
　　但他很快闭上眼，将泪光眨了下去。
　　叶开说得很慢，但很坚决。
　　他也笑着道：“今生，不悔。”
　　因为他知道傅红雪就在他身边。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个可爱的女人。他欠她很多。他可以、也愿意给她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但不是现在。
　　现在傅红雪比丁灵琳更需要他。
　　叶开看到丁灵琳的眼泪心疼得快麻木了。可是当他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那样没有知觉的心却像是疼得快要死掉。
　　在那个时刻他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活生生疼死。
　　原来总还是可以更疼一点的。
　　丁灵琳随意用袖子擦擦眼泪，即使那些泪水一刻不停地又冒出来。
　　她大笑着道：“好！叶开，记住，今天可是你甩了本大小姐，今后千万不要再回来求我！”
　　她的眼泪掉得那样急，她笑得那样开心，她的步子迈得那样大。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背影那样决绝凌厉。
　　丁灵琳实在是个骄傲的女人，不是吗？
　　在这片刻之间，她好像长大了，成熟了。连那些铃声，也变得自持有序。
　　最快成长的方式，便是受到伤害。到了那种时候，你便会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是可以依靠的。
　　所以你不得不试着自己站起来，甚至成为别人的依靠。
　　可是你不要妄想有一天这世间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伤害到你。
　　即使有一天老得足够去死了，也是会受到伤害的。
　　因为你还在意。因为你还爱着。因为你还有深深的眷恋与幸福。
　　只要你还有幸福，就还会有痛苦。
　　你要知道，能够感受到痛苦，说明你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爱着。
　　难道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他们缓步走在街上，这次是并肩而行。
　　傅红雪目视着一滴眼泪从叶开的眼角缓缓掉下，他的心也隐隐作痛。
　　只这一滴。
　　傅红雪蓦然想到翠浓。他突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她最后是什么样子的呢？她的手很暖。她的身体是热的。她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双目含情，笑容悲凉。他们好像终于可以自在地相爱了，可是她却死了。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不敢想她。傅红雪不敢在夜里想她。
　　那个曾经愿意跟心怀仇恨的他而走的翠浓，那个愿意带着自己所有孤注一掷的翠浓。那个为他而死的翠浓。
　　傅红雪曾很爱她，但也瞧不起她。最后只是失去了她。
　　好像从哪天起，他不再梦见她，也不再思念她。
　　只是偶尔，在月色很亮的夜晚于夜风中想起她的发香。
　　翠浓在他身上刻了最绮丽的一道伤，很深很重。但它总会长好愈合。会有伤疤，也会慢慢习惯。
　　等到再次触碰的时候，只有参差不齐的切口，却不再疼痛。
　　他不再爱她。但他还是会记得她、怀念她，直到他死。
　　他的爱情曾经夭折在最幸福的时刻。
　　所以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傅红雪对叶开充满感激和爱意。虽然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但他确定对方也知道这点。
　　他无法与叶开一起承受痛苦，但他可以在他身边，陪伴他一起等待黎明。
　　两个人的黑暗，会比一个人更加温暖。傅红雪所能做的，就是和他一起这就够了。
　　叶开的眼泪比他的笑还不真实。
　　他凝视着天边，仿佛看到很远的地方。
　　叶开笑着道：“傅红雪。”
　　傅红雪应声道：“在。”
　　叶开没有转头看他，他依旧眺望远方。
　　“傅红雪。”
　　“在。”
　　叶开没了言语。傅红雪也不追问。叶开喊他，他就沉沉应着。
　　叶开道：“傅红雪，这两年你在做什么？”
　　他语调轻松，和人谈天一般随意。
　　傅红雪像是回想道：“照顾母亲。”
　　他说得自然而郑重，似乎根本不记得他不是花白凤的儿子一样。
　　叶开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也没想过去见她。
　　他之前没有想过她。他也许爱她，也许不爱。
　　可是现在，他真的很想见见这个可怜的女人，他的生母。
　　花白凤是个可悲的女人，因为她葬送了自己的后半生与傅红雪的前半生只为了一个多情风流的男人。
　　她也是个可怕的女人，可以为此而训练儿子复仇，鞭策他、塑造他甚至不惜——毁了他。
　　叶开盯着傅红雪突然笑了。
　　叶开道：“傅红雪，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想去看看你母亲。”
　　他这话说得好似自己也不知道花白凤是他的母亲一样。
　　叶开微笑道：“我真的很想看看能养出来傅红雪你这样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傅红雪抿紧嘴唇。他回想起那个苍老干瘪的老太太。
　　傅红雪早已不再觉得自己可悲，他也不再害怕那个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
　　养育他、教育他十八年的人，只不过是个被爱束缚的寻常女子罢了。曾经她无上尊贵，却只因为爱情而跌落至深。
　　傅红雪甚至开始怜惜她。毕竟她已经衰老。衰老到只剩下那对漂亮的眼睛可以看出她往日绝世风采的模样。
　　毕竟她是他的母亲。一个儿子又能对他的母亲有多么深沉的怨愤呢？
　　傅红雪道：“好。”
　　他们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叶开笑道：“傅红雪，傅红雪，你真该多笑笑，否则你就是个小老头。”
　　傅红雪收住笑意，他看着叶开一字一字道：“不是只有脸上笑，才是真的笑。”
　　叶开的眼神顿时温柔下来。
　　叶开道：“你说得对。”
　　傅红雪漆黑的眼里含着笑意。
　　叶开指着傅红雪忍俊不禁道：“你这个小老头儿！”
　　傅红雪抿抿嘴，最终还是笑了。
　　傅红雪点头应道：“嗯。”
　　这一座小城安置在偌大的江南繁华之地的偏僻之处。江南的风在冬日里也并不温和，然他二人却嬉笑不止。
　　风不会因人而变得温柔，人却能因人而变得生动。
　　人人都有着那样强大而恐怖的力量，影响他人、改变事物。
　　有的人用它来决定他人的生死，有的人用它来感化别人，有的人用它独善其身。
　　叶开忽然道：“快过年了。”
　　傅红雪不解。
　　叶开道：“我往日不像现在。之前……之前的时候不太在乎，后来师傅总是留我一起过年。”
　　叶开说着，眼里泛起了回忆的暖色。
　　傅红雪仿佛也听见噼啪作响的炮竹，看到红红的对联、那煮的浮起的饺子在沸水里翻滚。
　　欢声笑语，天伦之乐。处处欢天喜地，人人眉开口笑。
　　傅红雪竟也不禁向往了起来。
　　叶开道：“今年赶不回去也罢，你我二人也可勉强将就。”
　　傅红雪道：“好。”
　　叶开摇头叹息道：“傅红雪，你真是闷得可以。”
　　傅红雪沉默半晌，认真道：“那我只有请你勉强将就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