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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伯仁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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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伯仁之死
每个地方都有棺材铺。
人可以不高床软枕,不钟鸣鼎食,但是人不能不死。上至皇帝贵胄下到平民走卒,即使再有不同,那不多的相同之处就是难逃一死。
人不但知道自己不能不死,却还总要变着法子妄想长生不老。
即便秦始皇自谓功过三皇德高五帝也不过是个痴心妄想的平常人罢了。
每个人都要死,死了或作枯骨,或烧成灰,生前无论多么的辉煌傲世,转眼便湮灭无迹。
前尘往事,一抔黄土。
始皇帝不懂这个道理,白一墨懂。于是他在这江南富庶之地开了一家棺材铺,生意还不错。
今天他就已卖出了好几副棺材。
当那个步伐轻快的年轻人跨进来的时候,他先默默将簿子上早已写好的那最后一行人名划掉,在空白的地方写上另一个人名。
白一墨想了想,又写下三个字。
果不其然,年轻人身后又跟进来一个走路姿势奇特的人。
而且他的名字,正好也是三个字。
白一墨仔细瞧了瞧墨没有晕开,才慢悠悠抬起眼。他生来一副棺材脸,严肃古板,提眉看来,不怒而威。
白一墨道:“七十四岁,金华人士,长眉白须,深袍高靴。”
叶开道:“是。”
白一墨道:“季千金。”
叶开道:“是。”
白一墨道:“一刀毙命。”
叶开道:“……勉强是。”
白一墨道:“凶手是傅红雪。”
叶开道:“不是。”
白一墨道:“难道是你?”
叶开笑道:“更不是。”
白一墨道:“你要告诉我是有人在你们面前杀了季千金?”他明明是在疑问,语气却呆板得如同陈述。
叶开道:“只怕说来你也不敢相信。”
白一墨道:“何不说来听听。”他明明是在提议,语气却平直得如同描述。
叶开道:“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白一墨眼睛眨也不眨,他认真的模样可以称得上世界上最专注的倾听者。
白一墨道:“完了?”
叶开道:“完了。”
白一墨道:“这个笑话不很好笑。”他的神情竟有几分为难,似乎是听到了最冷的笑话,但为了给叶开面子而强行裂出笑容。
白一墨的眼睛和嘴唇都弯了起来,他的表情在笑,可是他的眼睛没有,这样看来,显得他更加可怖凶狠。
叶开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面具似的脸,怅然道:“就说了你不会相信。”
白一墨道:“你是说季千金在小李飞刀和灭绝十字刀面前用刀自杀成功。”
叶开道:“不是。”
叶开叹息道:“他是用冰块。”
白一墨的笑猛地收住,其刻板宛如面具。
白一墨道:“故事讲完了。
叶开道:“讲完了。”
白一墨道:“五十两银子。”
叶开惊道:“这么贵?”
他看起来穷困潦倒,连穿着的衣裳都破了好几个洞,确实不像会有银子的人。而傅红雪就更不用说了。
白一墨伸出苍白纤长的手慢慢摩挲纸上已经干涸的墨迹。他的手漂亮得不像是常年与死人打交道的人。
白一墨道:“三口棺材。”
叶开奇道:“我只要一口。”
白一墨道:“季千金替你们订的。他道如若你们来了便要我告知你们,早晚你们也会需要的。”
叶开苦恼道:“他替我们订,难道没替我们付钱?”
白一墨道:“付了。”
叶开顿时喜道:“那好那好,退掉一口棺材,你把钱退给我。”
白一墨顿住。他怀疑道:“退掉一口?”
叶开不理。他转身向傅红雪笑道:“你说两个人一口棺材会不会挤?”
傅红雪眼睛瞬间亮得吓人。他苍白的脸上腾起薄薄的绯红。
他脸上没有笑,眼睛却在笑。
傅红雪认真道:“死人不会觉得挤。”
叶开心满意足道:“退掉一口。”
白一墨的神色顿时古怪起来。一般人在不经意间发现某些特别的秘密时总会不自觉地表露出来,即使他很快就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但他还是一板一眼把银子算出来。
叶开接过银子抛了抛,他突然对白一墨道:“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傅红雪刀下?”
他问得莫名其妙。
这实在不是一个问棺材铺老板的问题。但白一墨确实也不像个棺材铺老板。
他翻了翻自己手里薄薄的簿子,回答道:“从昨日至今,十一个。”
叶开问道:“为什么都是傅红雪杀的?”他问得奇怪。
叶开不问杀人者为何要杀人,却问被杀者为何要被杀。
白一墨道:“因为傅红雪不出刀。”
傅红雪不愿出刀,便没有人能证明人不是他杀的。
叶开道:“我也不出刀。”
白一墨道:“不错,你也不出刀。”
白一墨道:“然你是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只要不出手,便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的伤痕与形状。
叶开忽然道:“有你吗?”
白一墨点头道:“有。”
叶开忧愁道:“那棺材怎么办?”
白一墨沉思道:“我可以在棺材板上写上你们的名字。”
白一墨道:“这样他们便知道这棺材是你们的了,不会随便乱碰。”
叶开点头笑道:“好!”
他一言已毕转身就走,竟像是再无话说。
叶开笑着。他看上去就像刚喝了好几坛陈年佳酿的酒鬼,快活得好像即刻死了也了无遗憾。
傅红雪慢慢思考。他不善于做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
但是他最后说:“你不高兴。”
叶开笑得更肆意。他简直是眉开眼笑着道:“我为什么不高兴?活着的时候有银子买酒,死了之后有人陪我躺一个棺材。我高兴,我简直比高兴还高兴。”
傅红雪摇头道:“你可以回去救他。”
傅红雪停下脚步认真道:“现在还来得及。”
傅红雪知道叶开不忍伤及无辜。他总是那么善良,就连有人想要伤害自己他也不愿看到。
这种深刻的无奈与痛苦,傅红雪也感受过。只不过他是在杀人之后。杀错了人之后。
内心的谴责与无助会让人变得脆弱无力。他会开始怀疑自己。
当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他就会沿着这一个豁口慢慢崩溃毁灭。
叶开面无表情地盯着傅红雪。
他忽然沉脸道:“作为凶手难道还要回去救人吗?”
叶开不笑的时候很少有人见到。除了他自己外,傅红雪是第一个。
他不笑,那股骇人的杀气迎面扑来,如一柄无鞘之刀。他的锋芒没有了掩饰,便只剩下光裸刺目的咄咄逼人。
而他的忧伤与痛苦,依然牢牢霸占在那么深那么深的最底层,不叫人轻易看见。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不救,你救。”
他说得理所当然。不仅理所当然,更正直坦然。
叶开蓦然笑了。那些连片的杀气与滔天怒意仿佛一场幻觉,顷刻破碎,一点也不真实。错觉之后,他依旧自在而安逸。
叶开笑得很开怀,他笑得直不起腰,甚至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叶开边笑边摇头道:“傅红雪,傅红雪……”
他好像是对自己的愚笨感到无可奈何,又好象是对傅红雪的不可救药感到不可思议。
好半天,叶开终于笑够了起身。他笑得嗓子都哑了,眼圈都红了。
叶开最后吸了吸鼻子道:“傅红雪,你别忘了我和你是一个棺材板上的两个名字。”
他说得很随意,就好像是说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一样。但一字一顿,字字皆有千钧之力。
傅红雪深深看向他,眼睛亮亮的。
傅红雪点头道:“好。”
“他若一心求死,佛祖也奈何不了他,何况我只是一介凡人。据闻佛祖曾以身饲鹰只为众生平等,既然如此,我亦无法强求他苟且世间。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当一个人在会死的时候选择活下去,他坚强无畏,值得敬佩;而当一个人在能活的时候选择死去,他决绝勇敢,值得尊重。
因为亦必是有一件能让他做出如此选择的事情。并且就算为之死生,也无半点迟疑之意。
一个人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付诸行动,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值得敬重的。
总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却没有比人更强韧独特的存在了。
人有折不断的脊梁。
傅红雪脊背笔直。
他走路很费力。左脚先向前迈出一步,右脚再跟上去,速度较常人慢些。
但他走得很平稳,比四肢健全的人还要稳当。
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如地上生长的苍翠植物,默不作声,却奇异地可靠。那柄漆黑的刀,如同生长出来的枝桠,和他一体,密不可分。
他腿上的残疾,就好像被他手中的刀所补充,展现出一种特殊的调和。
就好像只要他的刀在手,他就是一个彻底完整的人。
谁说不是呢?
叶开缀在傅红雪身后三步远,懒散自在地走着。
叶开四肢健全,可是他却走得那么慢。
叶开是个喜欢把一切都变成享受的人,所以他总能找到乐子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只要能坐着就绝不站着,只要还能笑他就绝不会让自己哭。
他自认为是个很善待自己的人,而他的心态也确实很好。
走得太快,显得风尘仆仆,他嫌太急躁;走得太慢,落得老远,他又觉得没精神。
所以他脚下不轻不重刚好有点儿脚步声;步子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大部分时候跟着傅红雪走。
这样他可以盯着傅红雪的背,不用思考要去哪里;傅红雪在前边给他挡风开道,他也没觉得不应该。
叶开觉得这简直好极了,他很满意。
傅红雪一步一步在前边走。他不用因为担心叶开突然没了而转头去看,那些规律的脚步声告诉他叶开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步前行;也不用担心突然有奇怪的人出现在他背后。
傅红雪觉得很满足。
他一直很容易满足。因为他拥有的一直不多,所以只要他握紧的那些不再失去,他就已经很满意了。
从前傅红雪能够握紧的,只剩下刀。
他曾经失去过爱情,后来连仇恨也失去了。唯有他的刀始终属于他。
他的人,因刀不倒。
现在也许不同。
人们很容易注意到这两个奇怪的异乡人,他们带着疑问和恶意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却没有人敢当着他们的面张口质疑。
傅红雪没有看见。他能看见的一向很少,他也可以看不见他不想看见的。即便是现在,他也只是心无旁骛地走路。
叶开只是笑得更开心而已。他只记得一句话。
不知者,无罪。
他有时为他们感到忧伤。有时为他们感到痛苦。而现在,他也因为他们而感到惆怅。
叶开总是善解人意的,即使他有的时候也对自己的这一点而无可奈何,却唯独没有为这一点而怨愤难过。
他善于原谅自己,也善于宽恕别人。
叶开只是不想活得太累。因为他是一个很懒、也想很自在的人。
一个年轻人被人群推了出来。他战战兢兢地拦在傅红雪面前。
他壮着胆,横了一条心张开手臂挡住了傅红雪的路。
他很害怕,手脚都在发抖,他也能听见周围挤挤攘攘的人群带着嘲笑的低语,但他依然咬牙站在这里。
他知道前面穿黑衣服、带着刀的这个人可能才杀过人、刀上可能血迹未干。
他大声道:“你们……你们是杀人凶手吗?”
他的声音也是抖的,嗓音也没他想象得那么大。人群的笑声更大了一点。
傅红雪停下脚步,他安静地看着这个文弱的年轻人,没有说话。
年轻人不知是害怕还是害臊,脸迅速涨红起来。
他大声道:“我…我叫秦思源,你们不能过去!”
叶开好奇地从傅红雪背后探出头,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为何?”
秦思源看看叶开,觉得这个笑眯眯的年轻人更好说话,底气便足了些。他稍微自在了一点。
秦思源放下手,他认真道:“因为有人死了。”
叶开颇以为意地点点头,他像是在思索。
半晌,叶开也认真道:“每天都会有人死。”
秦思源急了,他忘了面对的是两个危险的江湖草莽,直接嚷了出来:“……那么多人难道不是你们杀的?”
顿时那些低语笑声好像连同呼吸一起都被蒸发干净。鸦雀无声。
秦思源的脸像红起来那样迅速地苍白了下来,冷汗也一粒粒往外冒。
他甚至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舌头。
那个带着刀的黑衣人冷淡地看他一眼,慢慢道:“不是。”便拖着右腿从他身边艰难绕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一脸笑容的人也皱眉看秦思源,眼神稍显失落。
直到他们两个人都走过去他身后的人群就像苏醒了一般,他再次听到那些带着恶意和轻视的话语伴随着低笑在他耳朵里窜来窜去。
秦思源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他双目怔怔,满心凄凉。
蓦然他瞪视着背后的人,眼神惊恐。这些人就好像组成了一个他前所未见的怪物,喋喋不休,臭气熏天。
他连连退后好几步,拔腿飞奔。
秦思源跑得很狼狈,也很快,就好像身后有极其恐怖的东西追赶着他,稍稍松懈便会被蚀骨掏心。
他连跑掉了鞋子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秦家那小子疯了。”
不知道是谁如此说道,人群蓦然爆出一阵大笑,夹杂着几声骂娘。
“是被吓得也说不定。”
再次哄笑。
傅红雪埋头在前走,叶开依然跟着他,好像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叶开无声地叹了口气,他隐隐有些失望。
傅红雪没有转头,脚下也没有放慢。但他淡淡道:“前面便是无字楼。”
那相互对立无匾无额的两座高楼在白日死寂如墓。
叶开的眼睛再次恢复明亮的笑意。
他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