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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承君利剑 ...

  •   第四章:承君利剑

      高阁繁华,步步锦绣。古旧沉香的楼梯踩上去吱呀呀作响。波斯地毯蜿蜒而下,异域的熏香青烟袅然腾起。
      拐角处从圆顶上垂掉下来几盏透明的琉璃灯笼,红烛燃烧,映出楼梯上繁复的镂空雕花。
      苏瑟上了三楼,抬手在门前扣了扣。不闻里间声响,房门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打开,迎面扑来阵阵暖香。
      苏瑟垂首进门,恭恭敬敬欠身道:“九小姐。”
      只见这屋子漆黑一片,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低垂下来的帘幕拖曳在地。如今就算是严寒时节,这屋子里也着实热了些,星星点点的红亮炭火噼啪冒着光。
      而那浓郁的草药味和这暖香混在一处,闻起来确实奇特。
      难道这九小姐竟是个病秧子?
      “楼下那些丫头们在嚼舌根呢。”好半晌九小姐才发话。这声音低哑慵懒,着实听不出年纪,只是说话间气短,显然虚弱得很。
      苏瑟垂首敛眉道:“是苏瑟管教不当,请九小姐莫怪这些不懂事的女孩子们。”
      九小姐淡淡笑道:“这话倒奇了。你管不好这些丫头,我管不好你,可不都是管教不利么。”
      九小姐的嗓音喑哑惑人,却带着极沉的倦怠之意。
      那是一种沉重地见过风云变迁、沧桑剧变的疲惫和感伤。
      九小姐道:“一到十二都好?”
      苏瑟道:“是。”
      九小姐又问:“琴棋书画那四个呢?”
      苏瑟道:“都好。”
      九小姐道:“小五?”
      苏瑟一顿,咬牙跪下道:“小五爱玩,她……”
      二层的十八个女孩子由一到十二个月依次排来,分别是苏华、苏如、苏寐、苏清和到苏葭、苏涂。剩下的则是琴棋书画和苏瑟、苏舞。
      苏瑟自小与苏舞相伴长大,将她视为亲妹。
      苏瑟一贯冷漠自持,在这种时刻她也忍不住哀求出声。她知道九小姐喜怒无常,即便此时九小姐迁怒于她她也自愿承受。
      苏瑟苍白着脸道:“求九小姐放过小五。”
      九小姐道:“她去找丁灵琳了。”
      苏瑟道:“是。”
      她的手在抖,可是她的心里却很平静。她知道有可能小五的命就在此刻被决断。为了这个她愿拿自己的命去尝试着赌一把。
      所以说有的时候为何人还是愿意拿一样去换取另一样呢?这不是很奇怪吗?人生来怕死,不怕死的人也就好像没有活过,这究竟是为什么?
      苏瑟的眼里已经涌上了泪水。她实在美,就像是会哭泣的冰雕。连个瞎子见了也是要动心的。
      九小姐叹息道:“罢了,起来罢。”
      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里九小姐已经咳了四次。
      想来就算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苏家家主也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罢了。
      九小姐哑声道:“叶开傅红雪呢?”
      苏瑟立刻道:“走了。”
      现在她的心里又全是对九小姐的感激和恭敬,甚至胜过从前。苏瑟愿为苏舞死的念头转嫁到了九小姐身上。
      苏瑟提议道:“我是不是该……”
      九小姐道:“据说相思唯有一种解法。”
      苏瑟不解道:“相思可解?”
      九小姐道:“人灭七情六欲,不再留恋万丈红尘,相思自然也就解了。”
      九小姐苦笑:“只可惜无人能做到罢了。”
      苏瑟诧异道:“那为何九小姐要让叶开和傅红雪…”
      九小姐淡淡道:“傅红雪身上所中之毒,不是相思。”
      苏瑟迟疑道:“叶开说要亲自前来拜会九小姐。”
      九小姐笑道:“他自然会来。只是不是现在。”
      叶开现在在哪?
      无论他在哪,傅红雪都定然在他身旁。
      傅红雪漆黑的刀握在他苍白的手里。傅红雪漆黑的眼睛望着叶开,目光专注。
      他的眼神比望向手里的刀还要持久。就好像叶开突然之间变成了世上最美的人、最难解的谜、最绝世的刀谱。
      傅红雪忍不住想弯起嘴角。他好像在这一夜之间成为了天地间最最平凡的一个男子,会笑,会皱眉,喜怒哀乐种种感情重新在他身体里生长。
      他忽然能感受到风的走向。阳光的轨迹。稚子含糊不清的话语。笑声。香气。
      这些发现让他欣喜,尽管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他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能感觉得到这些。但是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当一个人看到爱的时候,他看到的,会比以往多得多。
      叶开也默默看着他。
      他们两人并肩走在拥挤的街道上。人很多,他们走得很慢。
      他们有的是时间。
      叶开仔细打量傅红雪的脸,从眉毛到嘴唇。他以前绝不会如此打量一个男人。
      叶开一如既往地在笑。
      人群挤挤攘攘,不断有人碰到踩到。傅红雪显得有些紧张,他的腿本就不方便,而直接的接触到这么多的人让他稍显不适。
      叶开看他小心把刀贴近自己、吃力地走在人潮里蓦然生出不忍。
      他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傅红雪未握刀的手腕上稍稍使力指引他前行的方向。他原本做好被傅红雪躲开的准备。
      而出乎叶开意料的是,傅红雪除了微微不自在地向他看过来之外,竟然默许了他的手指就这样松松搭在他的脉门上。
      叶开心头再次涌上那股复杂的感情。从傅红雪睁开双眼起那种隐秘的忧伤便在他体内隐隐作祟。他现在控制着自己不去多想,只对傅红雪露出更灿烂的笑容。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牵到少有人行的小巷里。
      就在叶开松手的刹那傅红雪手腕一翻,反手握住叶开的。
      叶开惊诧道:“你——”
      傅红雪敛眉,他用没有握刀的手紧紧握住叶开的手,就好像再也不会松开一样。
      傅红雪不敢抬头看叶开的神色。他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又浮起浅薄的红晕。
      在这寒风凛冽的冬日,他的鼻梁上竟然冒出细小的汗珠。
      要是怎样的紧张和不安才能让傅红雪这样的人为之颤抖?
      叶开往日口烂莲花、能说会道,但现在他徒劳地张张嘴,嗓子干哑地说不出话。
      甚至他唯有闭上眼睛才能把眼中深刻的痛苦掩盖住。
      一种莫大的悲哀瞬间击中了他,他竟然想要流泪。他的心脏慢慢绞紧成一团,榨取他呼吸的空气。他咬紧牙关,牢牢守住自己的阵地。
      可叶开还是在笑。
      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他只会笑。
      傅红雪仓皇地收回手,别过头假装注视那坐在树下假寐的老头子。
      他的心在听到叶开咯咯咬牙忍受的时候便沉了下来。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那些失落和恐惧就像天黑一样把他啃噬殆尽。
      傅红雪刚刚才感受到那么甜蜜的感情,转眼之间又如坠冰窖。
      感情,当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物。它甜蜜而忧伤,是涂着蜂蜜的毒药。
      没等傅红雪逃避,叶开上前一步用力抱紧他。他抱得那么紧,勒得他自己都有点出不了气。那柄漆黑的刀抵着叶开的肋骨硌得他生疼。
      叶开的两只手揪进傅红雪的背里,气力之大险些将傅红雪的上衣扯破。
      他那么那么地疼。他的心远比被刀鞘顶着的肋骨还疼。
      叶开第一次被这种疼痛所吞噬。他不能、也不忍表现无动于衷。
      傅红雪的胸膛与他紧紧相贴。体温相熨,脉动相合。
      他们的血脉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联系到了一起。他似乎能从眼前捕捉那些飞速闪过的零碎画面:寒风中的空屋。永无止尽的黑夜。不曾融化的红雪。每天一万两千次的拔刀。发病时的不能控制。拖着右腿默默承受侮辱的忍隐……
      寂寞、孤独、仇恨、疲惫、狼狈、愤怒……
      叶开听到了那些凄厉的呼号如梦魇般夜夜盘旋在漆黑的上空,伺机等待,只等一举成功。
      叶开不禁嘶哑道:“傅红雪!”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闭口不言,口中满是血的锈涩腥甜。
      这是他用尽全身力气所能说出来的唯一一句话。
      叶开的笑容是与他眼中苦涩完全不相符的灿烂。他带着这奇怪的笑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叶开放开傅红雪,那树下坐着的老头也缓缓睁开眼睛。
      他只不过穿着深暗接近黑色的衣裳,端坐在此。
      老头看上去和气而慈祥。他的眼睛深深藏在浓密的长眉之下,即便如此也能知道他那温和的目光正看着他二人。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孙子。
      老头胡须抖动,嘴里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但他的皱纹也是平和可亲的。
      叶开道:“一字千金季千金。”
      傅红雪只握紧刀,慢慢站在他身边。他冷硬得仿佛千里荒漠之地的长城石,决然驻守此地。
      季千金笑道:“是。”
      叶开道:“你是来杀人的。”
      季千金的眼神比在世的任何高僧都要慈悲,甚至比庙里的佛像还要宽和。他走在你面前,你会误以为他是佛祖下凡,普渡众生。
      别的老人用那样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孙儿,而季千金则是看向要死的人。佛祖要渡的,岂不都是死人吗?
      季千金道:“是。”
      叶开道:“看来是我?”
      季千金道:“否。”
      江湖中都说季千金一字千金,从来只说一个字。唯独对自己要杀死的人可以侃侃而谈。
      可是就因为几个字而丢掉自己的命,这不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吗?
      傅红雪就好像没有听见这些话。他确实没有听见。
      季千金缓缓起身,他就如同每一个老头一样,步履蹒跚,颤颤巍巍。
      季千金走到傅红雪面前,连这几步路,他都要歇上一歇。
      他实在太老了。
      可若你就因此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老头,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季千金的眼里满是慈祥地笑,他必然是一个符合所有人心中疼爱儿孙的爷爷形象。
      季千金道:“傅红雪。”
      三个字。
      傅红雪终于舍得把眼神望向他。
      季千金道:“我要杀你。”
      傅红雪道:“哦?”
      季千金道:“你不问为何?”
      傅红雪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言不语,低头看向自己握着的刀。
      当他不愿说话的时候,他便会这样。
      季千金笑道:“有趣、有趣!这一字千金的名号更应该给你才是。”
      他好像敞开了一样,将所有的话都对这一个人说尽了。
      傅红雪慢慢道:“你也很有趣。”
      他总像是思考了之后才说出来一句话。
      事实也确实如此。傅红雪说话,一贯都是认真的。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
      当他不愿说话的时候,你就算把刀架上他的脖子,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句话从傅红雪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既不敷衍,也不客套。实际上甚至当得上称赞了。
      季千金的笑容消失了。但他依然慈祥而悲悯。
      季千金道:“可是我却不高兴了。”
      他惋惜地叹道:“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如此有趣的两个人,今天总归有一个要死在这里。”
      傅红雪道:“不会是我。”
      他连说出这种话也显得既不心虚,也不狂傲,因为他说的就是事实。
      季千金仰天大笑,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脚下陡然变幻,行将就木的老人转眼迅如闪电,一抹亮色从他手中疾奔而出!
      那明利的锐色直刺傅红雪胸口,当得上势如破竹,而如此之近的距离他势必将要得手!
      傅红雪这才动了。他看起来缓慢地抬手,缓慢地将刀横在自己面前,而这堪堪抵住那锐芒的前进,甚至生生将季千金逼退三步!
      不待季千金再次出手,傅红雪手腕一翻直击他的腹部,坚硬的刀鞘夹杂力道再将季千金逼退至一边。
      季千金不躲不闪,硬生生受了这一下,顿时痛得冒出眼泪。
      他勉力撑住自己站直笑道:“你知道这世上最快的是什么?”
      傅红雪道:“愿闻其详。”
      季千金慈祥地看看傅红雪,再看看一旁沉默的叶开。
      他呵呵大笑,嘴里溢出的鲜血慢慢染红了雪白的胡须和眉毛。
      季千金生平第一次对不是自己要杀的人说出了超过一个字的话。
      他对叶开道:“据闻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堪称世上最快,可惜一直无缘一见,今日季某便要见识见识。”
      话毕,季千金大喝一声招式再起,那雪白刺目的光鬼魅贴上傅红雪的脖颈间。
      眼见傅红雪避之不及,叶开大惊,手中飞刀疾射而出——那样诡异到极致的速度,远远超过小李飞刀!
      叶开再看之下顿时明悟,不由手足发冷。
      季千金欣慰道:“生平得见小李飞刀,死而无憾。”他脖子上一道显眼的伤口汩汩冒着血,他却在笑。
      季千金颓倒在地,他的眼里倒映着天空的形状,还有那光秃秃地、在风中晃荡的枝桠。
      季千金最后道:“抱歉。”
      他脸上的鲜血渐渐干涸,凝固成与他衣裳相似的深暗色。他手里的坚冰融化,迅速与血液融合,混成绮丽的淡红。
      即便他慢慢僵硬、浑身血渍,季千金还是保持着悲悯仁慈的笑。
      只是这一次,渡的是他自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叶开的笑容也收敛了。他的眼中充满悲伤与释然。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叶开慢慢道:“原来这个世上,最快的,并不是小李飞刀。”
      傅红雪凝视着他。他的心里有一股隐秘怪异的欢乐。
      狮子捕杀羚羊,狼追猎兔子。风长击天幕,雷声震慑八方。
      这些都很快,而更快的莫过于——光。
      光。它眨眼之间远行万里,包揽四海,横扫八荒,纵横宇内,莫有与之匹敌者。
      光。上神之目。
      难道就没有比光更快的了吗?
      自然有。
      叶开突然笑道:“好个一字千金的季千金,多说的话原来是叫我们给他买棺材的。”
      比光更快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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