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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子不我思 ...

  •   第三章:子不我思

      十二月十七。雾。
      这一夜的喧闹繁华好似都随风而去,留下来的只剩空荡荡的商铺。沿街走来门窗紧闭。
      浓雾铺天盖地,如同黑夜一般将人紧紧包裹在其中。
      只不过与黑夜不同的是,这是纯白的世界。
      赵老六的包子铺刚刚开张,远远瞧见一个黑影从雾中缓缓走来。
      他的姿势很特别,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再跟上去,看上去显得奇特而艰难。即使看的不清,也知道这个人必定身有残疾。
      赵老六的眼睛里出现了同情。
      而等赵老六能足够看清他手里好像与来人身体一部分的黑色刀鞘时,他的同情转变成了不屑。
      这是一个黑衣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他的脸毫无血色的苍白,除此之外最显眼的是他的眼睛。
      漆黑明利的眼睛。
      那双眼低垂下来的时候,他只是个沉默残疾的年轻人;那双眼睛抬起的时候,你会忘记他的人,笔直坠入那漆黑、幽深的瞳孔里。
      而那黑衣人的身后,还有一个走路略显懒散自在的年轻人。
      他倒是个轻松的人。身上淡青的衣裳破了几个洞,他也不在意,嘴里叼着根草。不知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他又是从哪寻来的青草。
      他步伐轻巧,落在黑衣人三步远的背后,不远不近,不偏不倚。
      他的脸上永远带着最开心快活的笑,好像哪怕是皇帝传位给他、拥有江湖第一的名号、得到武林所有美人的青睐也不会比现在穿着破了的衣裳和鞋子走在寒冷的街上更逍遥开心了。
      赵老六的神情奇怪起来。他低下头,专注着自己手里的包子,好像比同样大的金子还珍稀。
      叶开转了转眼珠,扬声道:“我要两笼包子!”他不待傅红雪答言,自己走到赵老六的摊位坐下。
      傅红雪慢慢走过来。他蓦然充满了歉疚。他没有想过也许叶开会饿。
      叶开是个人。是人都会饿。然而即使不饿,到了时候,人总是要吃饭的。
      傅红雪却没有丝毫饥饿感。他好像只要拿眼神盯住叶开就能吸取养分。
      赵老六连声应承,把那蒸的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上来。
      叶开取了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有别的没有?”
      赵老六忙道:“还有稀饭和鸡蛋。”
      叶开笑道:“那就再来两碗稀饭。”他把包子往傅红雪那边推了推,只说了一个字:“吃。”
      傅红雪根本没看见这包子。他的目光是顺着叶开的视线转到脏兮兮的木桌上。
      他迟疑道:“不饿。”
      叶开闭了闭眼,将自己手里的筷子递给他道:“吃。”
      傅红雪默默接过筷子,低头很认真地吃起了包子。
      在他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无论大小,毋庸置疑都是认真对待的。
      哪怕他现在不感丝毫饥饿,也认真仔细的咀嚼每一口食物。每一口都像是他这辈子吃到的最后一口。
      盛上来的两碗稀饭清澈见底,就着赵老六的咸菜鸡蛋也算得上不错的一顿。
      一入江湖,实在很难讲究。忙着追杀,忙着逃命,忙着看热闹,总是很难坐下来安安稳稳吃顿热饭。
      有时连有没有命活下来吃饭都还是难说的事情。更何况还能有个人同桌而食,别无其他。
      傅红雪坐得笔直,左手握着刀,右手执着筷子认真吃包子。叶开吃了几个包子就靠在桌上揪着草叶,来回摆弄。
      叶开忽然开口道:“如何?”
      傅红雪一怔,缓缓道:“好。”
      半晌他又补充道:“很好。”
      他本是沉默寡言之人,却对叶开有问必答。
      叶开明白,只笑笑:“既然如此……”
      一个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他道:“既然如此,那便把这包子送我了罢。”
      浑身破烂、头发和胡子纠缠在一起的老头正眯着眼偷觑他俩,不时嘿嘿一笑。
      他枯瘦的手指着包子,笑嘻嘻道:“好不好?好不好?”神态宛如稚童。
      叶开点头笑道:“自然好。”
      那疯老头一听赶紧把包子塞进怀里,喜道:“好呀好呀!只是我好,你却不好了!”
      叶开还是笑:“我怎么不好?”
      老头斜眼瞧他,又爆出一阵笑声。
      他笑道:“你岂能好?你把你的给了别人,却不知道这给了别人的,是极好的!”
      叶开点头,深以为然道:“那又如何?”
      老头神秘兮兮,向叶开探出脑袋:“不如何、不如何!只是你知道,这不是你的,到头来终归不是你的。你却把你的换了别人的!傻、傻!”
      赵老六险些把手里的空碗摔到地上,他怒斥道:“香老头,别胡说八道!”
      那疯老头不理他,歪歪扭扭地走进雾里,须臾便不见踪迹。
      他那唱得走调的词句还落在雾蒙蒙的空气里。
      他口齿不清地唱道:“往事从容记今朝,孤老终身谁知道,好、好!”狂笑一阵又道:“嗟余只影迹人间——妙、妙!”
      赵老六看叶开脸色,小心翼翼道:“他就是一个疯老头,还望客官不要计较…”
      叶开面色如水,好似根本没听进这句话。半晌他才又笑道:“只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这个苍老的老头过去必然也有一段曾经。辉煌抑或黑暗却不是叶开所要关心的。他对待万事万物都尊重而仁慈。他能做的只是在这苍寒的早晨伫立,微笑聆听这一段话。
      无论好坏,不管利弊。
      叶开这样的人,对自己亦必是残酷而决绝的。
      他的笑,是给朋友的,给过路人的,甚至是给敌人的,唯独不会是给他自己的。
      他的故事,从来没有明说,只是若有似无,真真假假。没有人知道,亦没有人看穿。他的传奇好像每一天都在书写,又好像每一秒都会流逝。
      他可以踩着破烂的鞋子坐在积满污垢的椅子上喝一碗清水稀饭,他可以在眨眼之间拯救很多人,他可以在漆黑的夜里听着风声独自夜行。
      他无论做什么、出现在哪里都很自然。所以有一天当他决定不再出现,他的消失也如同出现那样悄无声息、无影无踪。
      傅红雪怔怔看着叶开。
      傅红雪突然道:“你不会。”
      他的话很突兀。好像毫无关系与缘由。
      傅红雪道:“只要有我在。”
      他慢慢把这句话说完,便垂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刀,不发一言。
      傅红雪从不把话说满。他懂得量力而行的道理。而他一旦开口,便是做出了十分的承诺。
      他并不惧怕那些疯言疯语。但他还是希望叶开能够明白他的心意。
      他说不出什么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他竭力给了叶开一个他所能兑现的承诺:有我在,你便不会孤独。
      叶开摸摸自己的鼻子,苦笑着没有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耳朵也许和对方一样红得扎眼。
      如若说对付一个女人,除了像丁灵琳那样可爱缠人的女孩子之外,叶开总是很有法子的。
      他一贯是个有法子的人。
      女人爱慕他,他若即若离;女人钟情他,他笑言其他;女人痴缠他,他退而远避。
      因为他走得比谁都快。除了他愿意,没有人能追得上他的步伐。
      只是再花样百出的法子现在到了傅红雪跟前也是多余。
      傅红雪是一个认真的人。
      傅红雪是一个敢于认真的人。
      要问叶开哪里比不上他,那便是这一点了。
      浪子,总归是漂泊不定,连他自己去向何方或者客死异乡也难决断。于是他不能承诺、亦不敢承诺。
      叶开忍不住放声大笑。
      叶开真的很快活,他动容道:“好。”
      只有在他非常快活或者非常难过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
      而现在他就非常想喝酒。
      他不但要喝酒,还要吟诗,还要放歌,还要手舞足蹈。
      但他忍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傅红雪那把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刀。
      叶开道:“倘若有一日你我刀剑相向,你可愿陪我喝酒?”
      傅红雪握紧刀,慢慢道:“我不喝酒。”
      傅红雪目光笔直道:“自当陪君痛饮三千场。”
      这晨起之雾倾盖下来,湿冷的水汽久聚不散,飘渺虚幻。
      一路行过行人寥寥,莫不形色匆匆。红绸扎过的灯笼转转悠悠,倒显得活泼有趣。
      那青楼底层的女孩子们没精打采地聚在门前,无聊了,不知谁摸出毽子来踢着玩儿。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女孩们笑闹一番,清脆的报着数:“十七,十八,十九……”
      “就知道玩儿,姑娘们都起了吗?”
      说话的声音冷冷清清,薄雾般湿凉。
      女孩们的嬉笑一扫而空,怯怯地不敢说话。
      这说话的人一身雪白,倒像是雾里化出来的仙子。十分寡淡的颜色也叫她穿出仙气,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容颜堪称绝色,只是面无表情,看上去冷冰冰,玉雕一般。
      女孩们战战兢兢,有个大胆的嗫嚅道:“都伺候过姑娘梳洗了。”
      苏瑟闻言眼角微弯,她一笑如冰雪消融。
      她柔声道:“很好。既然如此,你们玩罢,莫调皮惹姑娘们生气。”
      女孩子们连连应声,只等她走远才敢出气。
      有个活泼的女孩子眨眨眼低声道:“苏姑娘真好看,比那过年画上的仙女还美呢。她一笑,我连魂都要丢了!”
      有女孩打趣她道:“羞不羞,羞不羞!你这话叫你家姑娘听去了,她必要罚你的。”
      那女孩瑟缩了一下,不敢再说。
      有别的女孩子沉不住气,好奇道:“这苏姑娘是这里的主子吗?”
      那大胆应答的女孩原先愣愣着出神,此时她才发话了。
      她厉声道:“上面的事情,你们莫要胡乱猜测,让姑娘不高兴了撵你们出去!”
      她本年纪大些,来得又早,故而女孩们都服她管。
      “这里的主子是九小姐。九小姐本姓苏,故而楼上的姑娘都是以苏为姓。连苏姑娘也是……”
      “九小姐?九小姐家竟有这么多女孩儿吗?”
      “九小姐可不是排行第九的小姐,而是苏家家主的称谓——无论你先前排行第几,成了家主,你就是九小姐,代代相传。”
      女孩儿眼中都有了敬畏之色。她们恭敬点头。
      “可这九小姐她……为何要来……来开这青楼?”
      大些的女孩像是回忆什么似地神情恍惚起来。
      她喃喃道:“也许…九小姐是为了找一个人。”
      这世间的人何其之多。而一旦错过再欲寻觅便是难上加难,大海捞针。
      有时任你踏遍每一寸土也找不着他,有时你睁开眼就能见到。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丁灵琳就偏不信这个邪。
      她再次围着窄巷转了一圈,难以置信地回头问路小佳道:“我们是不是走过这里?”
      路小佳道:“是。”
      丁灵琳道:“我们一直在这里?”
      路小佳点头道:“是。”
      丁灵琳停了下来,她很焦急。
      她眉头皱起来,圆圆的脸也皱了起来。
      丁灵琳道:“好生奇怪……”
      这雾一直不散,倒像是越聚越浓了一般,围着他们,在后面赶得不紧不慢。
      路小佳同意道:“确实奇怪。”
      丁灵琳气急,她跺脚道:“那你想想法子,我还要去找小叶——”
      丁灵琳的铃铛在雾里叮铃铃地响。
      路小佳安慰她道:“该有法子的时候自然会有。”
      “不错。只是你们两个,恐怕难找到出路吧。”
      丁灵琳吃了一惊,铃铛猛地抖了一下。
      她欣喜道:“小叶,你来啦!”
      那懒洋洋的身影在她眼里格外清晰,她的整个心里顿时明亮了起来。
      丁灵琳开心地都要欢呼雀跃了。
      能有什么比失而复得的情郎更令女孩子高兴呢?她不止开心,简直要高兴地流泪。
      路小佳却相反的沉默。
      他看上去既不激动,也不难过,只不过不太高兴就是了。
      任谁的妹妹被欺负、抛下,他也不会高兴的。
      叶开挂着那样明亮灿烂的笑。
      叶开笑道:“其实我来是为了傅红雪。”
      不等路小佳说话丁灵琳就抢着道:“傅红雪?他怎么了?”
      丁灵琳不是真有十分的关注傅红雪。如果不是认识他,哪怕傅红雪死在她眼前她也不会太在乎。
      丁灵琳只是希望叶开能看见她、注意她罢了。
      叶开果然对着她道:“他不怎么。”
      叶开笑道:“他只是中毒了。”
      路小佳突然道:“你能带我们出去?”
      叶开道:“自然能。”
      叶开好奇道:“你不问傅红雪如何?”
      路小佳道:“为何要问?”
      叶开道:“当年你不杀他,我原以为你总归是觉得他有点意思的。”
      路小佳奇道:“可是人人皆知你是他唯一的朋友。既然你都不慌不忙,那么傅红雪必定无事。”
      叶开笑道:“确实如此。”
      路小佳突然道:“错。傅红雪不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哦?”
      丁灵琳抢道:“如何不是?傅红雪虽不承认,但确实将你当他朋友。”
      叶开温柔看了眼丁灵琳。
      这一眼带着怜悯,歉疚和不舍。
      叶开摇头叹息道:“傅红雪的确不是我的朋友。”
      叶开嘴角含笑,眼中带情。
      叶开道:“因为他是我……所爱之人。”
      丁灵琳脸色煞白,她全身都抖了起来。
      她震惊、羞愤、苦涩、疼痛、怨恨。
      丁灵琳尖声道:“你说什么?”
      她唯独不再悲伤。
      如此惊世骇俗的感情到了叶开嘴里也变得理所当然。
      叶开没有回答她,路小佳却也叹了一口气。
      路小佳平静道:“我知道傅红雪不是你的朋友。”
      没等丁灵琳诧异望他,他便向前一步正好将丁灵琳挡在身后。
      路小佳继续道:“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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