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神英城》寻逍

2、煮酒

　　傍晚，飞花楼。
　　三日，她被幽禁与外界断绝联系已经整整三日了。一身素衣的女子倚在精致的窗棂边，望着落日余辉渐渐消散，暗夜的气息愈发浓郁，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慌。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以冷静的应付城中的巨变。但三日来，她几乎被完全隔绝，几乎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消息。她的心情有些乱，尤其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黑夜里一切罪恶将会苏醒，一切丑恶将会抬头。是刺杀与营救，还是暗杀与灭口？齐青凝心里一紧，青翼怎么样了，皓白迟迟不来见自己该不会已经……深吸了一口气，转念一想，他应该还没到决绝狠辣到完全不顾昔日情谊的地步。但无论如何，她等不下去了。“灵心，告诉外面的人，我要见他，请他们务必传话。”灵心是她未出阁时的侍女，小她三岁，从八岁起便服侍她直至后来她出阁远嫁。名为主仆，情同姐妹。虽已是嫁了人的女人了，但是只要她回到飞花楼，灵心还总是过来服侍。这次回来非比寻常，那个人派人严守飞花楼却居然在她回来之前就把灵心调了过来。想到这儿，她心里却是一松。或许情况还没糟到不可控制。
　　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她回过身去，思量许久，突然开口道：“为我梳妆。”

　　夜幕降临，浓浓夜色仿佛化不开的墨迹，白日里娇艳的春花，摇曳的嫩柳此刻全隐没在无尽的夜色里。夜模糊了原本清晰的一切，任他是非黑白，天理正义也难以逃脱暗影的控制。那是邪恶滋长的温床，一切道貌岸然的面具可以被毫无顾忌的摘下，然而，即便在这沉暗的夜色中，一轮明月依旧高悬天际，静静想打播洒月华的清辉。月是上苍的眼睛，俯视着大地众生，洞察着人们希望隐藏的真相。
　　“咚咚……”地叩门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飞花楼里的空气在一瞬间恍若静止。灵心忐忑不安地向门口走去，小心翼翼的打开门。虽不如书香门第般恪守礼教，但基本的避讳还是有的。往日出入这飞花楼的除了齐青凝的几位女伴便是她的胞弟齐青翼及自小一起长大的，老城主心腹干将陆皓白。门外边是那熟悉的身影，然而灵心再也不敢像从前一般谈笑，恭恭敬敬地屈身行礼，竭力掩饰着声音中的颤栗，到：“给城主请安。”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原本熟悉的男子。在听说那一场剧变的结果时，她脑中一片空白。老城主中诚信耿耿的下属居然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紧接着便是深深的恐惧，她被召回了飞花楼，被迫卷入这场权力角逐。面前的人，是不择手段的篡位者，不是当年温和爽朗的陆公子了。她有种想逃开的冲动。
　　“灵心，何必客气。”察觉到这个女子的异常以及对他称呼的改变，陆皓白像以前一样随意地说，言毕抬手扶起了向自己行礼的女子。
　　“凝姐呢？”随着灵心进了飞花楼，却不见齐青凝。
　　灵心一愣，依旧低着头，低声说：“小姐在花厅备下了酒菜，请城主过去一叙。”
　　不再理会这个往日惯于说笑的女子罕见的沉默，陆皓白自顾地向花厅走去。飞花楼是座精致玲珑的小楼，二层是齐青凝卧室，一楼东侧的会客厅，厅里有主人精心布置的盆景，厅外更是巧种花树，故称花厅。
　　一入花厅，陆皓白只觉得酒香扑鼻，有点陌生，不是他平日里常饮的酒，细嗅那种酒香，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楼梯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他静静伫立，凝视着那一袭白衣缓缓向来。齐青凝一身素衣，下裙上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青黛色图案平添一份空灵脱俗的气质。头上斜插一支碧玉簪，耳间一对蓝月耳坠在烛光下泛着幽光，她缓缓走到陆皓白面前，从容优雅，避开了令人尴尬的称呼，如往日一样直呼他的名字，“皓白，你来了。”
　　陆皓白有些恍惚，今晚的凝姐仿佛回到了她寡居在家的时候，这样淡淡的素妆他已见过无数次，然而今晚他却总觉得有些奇怪，他短暂的失神竟没有没有回应齐青凝的话，花厅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灵心的脸色更加难看，已缓过神的陆皓白打量着齐青凝，目光复杂，点了点头，想开口打破这凝重的气氛却又一时无语。要如何向她解释自己夺了她弟弟的位置，将她至亲之人逼入死地呢？尽管他一直认为这种江湖之争无关乎道德，但是面对她时，他还是内心难安。
　　“别站着说话，过来坐。”齐青凝走到厅中摆放着酒菜的桌边，招呼道。陆皓白掩饰着内心的波动，不动声色的走到桌前，坐下，一切都和以往一样，还是那几样下酒小菜，还是素净的白瓷酒具，连酒盅也还是三个。三个酒盅，陆皓白心里隐隐一痛。他意识到这酒终归不是好喝的，不过也好，事情总还是回到了他的预计之中。
　　为了赴齐青凝今晚之邀，陆皓白临行前特意换装，避开任何彰显身份的纹饰以免尴尬。这个时候，他渴望见到她却同样害怕重逢。
　　“皓白，你闻今日之酒如何？”齐青凝起身把一坛酒摆到了陆皓白面前。
　　“凝姐的酒必是佳酿。”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解释自己的夺权之举，新任神英城主只是随口应道。
　　“哪里是我的酒，当真忘了？”齐青凝暗有些诧异的询问。陆皓白定睛一看，仿佛想起了什么，投币眼深叹一口气，许久，蓦然睁眼，笑道：“方才竟没闻出来，这是……”
　　“这是两个偷酒小贼藏在我这儿的。”青凝含笑接口道。
　　提到少年时的傻事，陆皓白也不禁笑了。那年他不过十二三岁，下面的人献给老城主十坛美酒，奈不得肚里酒虫作怪，他和齐青翼竟跑到酒窖里抱了一坛出来，还没等到分享战利品，老城主便下令找酒。丢酒是事小，但神英城主的酒居然在自己家里不翼而飞了。老城主大为恼火。他俩既害怕被责罚却又舍不得处理掉到手的美酒。情急之下，便把酒埋在飞花楼的梅树下，反正大小姐的闺阁谁也想不到来搜。
　　“藏了十几年，竟给忘得一干二净。”陆皓白摇摇头道。
　　“这些年你们事务缠身，一坛酒哪儿还能让你记在心里，”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道，“还是小时候简单，一坛酒便是宝贝，如今……”齐青凝自觉失言，没有再说下去。
　　听的话中的深意，陆皓白觉得有股气压在胸口使他难以呼吸，不想只是齐青凝的眼睛，他打开酒坛，正要倒酒，“等等，灵心，拿去先温一下。”齐青凝吩咐。方才仿佛如烟散去，她的脸上依旧是温和而淡定的表情。
　　温酒？陆皓白心中的阴霾在一瞬间被冲淡。她还是如此细心，记得他少年时温酒的习惯。后来执事于城中，人来客往，酒席应酬自是难免，他也畅快豪饮，少年时温酒细品的情致早已消磨在喧嚣人事之中。到底是违背了她的承诺，齐青凝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反而使他愈发内疚。
　　趁灵心出去温酒的空挡，陆皓白开口道：“凝姐差人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无事就不能请你过来喝一杯吗？”齐青凝反问道：“不过是回来这三日除了灵心再没看到别人，心里有些憋闷。”果然是极其聪慧的女子，三言两语间却不露声色的避开了被他幽禁的事实。
　　“凝姐是在担心青翼？”既然是不可回避的话题，就由他来挑明好了。
　　“我不担心，”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陆皓白诧异的注视着面前的女子。“青翼要是已经不在了，你今晚还会来见我吗？”齐青凝笑了笑，仍旧眼神温柔。陆皓白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是抵御不了凝姐这样的信任的眼神以及她那温婉的神情的。面前的女人，是他半生的执念。
　　“当初若不是青翼忌惮你的势力，掌权之后咄咄相逼，恐怕也不会发生今日之事。”齐青凝峨眉紧蹙，似是回忆着青翼与皓白从兄弟变敌人的复杂过程，“这几年你们明争暗斗，一副势同水火的样子，我想把你们聚在一起心平气和的坐下谈谈都难，但无论如何我都想象不出你们俩中有谁会痛下杀手。青翼不会，你也不会……”
　　“青翼不会吗？”陆皓白的目光移向那一只空酒杯，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是经历过城内势力血腥角逐的人，从血与火中走出来，便不会再单纯地相信人性。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父子反目，兄弟操戈的事情还少吗？
　　齐青凝自知他并不相信齐青翼会顾及昔年之情，低声叹息，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青翼是否会下狠手。短暂的沉默过后，齐青凝缓缓地，有如承诺般说道：“无论你信也不信，若是你失败，我定然竭尽全力保你一命……”言毕又觉得可笑，“如今说这些，倒是我幼稚了”这一次齐青凝的笑容里尽是苦涩。再怎样亲厚终究不是亲姐弟，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这样的话落在陆皓白眼中倒显她矫情做作了，齐青凝心里后悔，一时情切竟将这样不合时宜的话说了出来，即便当日她确是如此想的。
　　“凝姐……”陆皓白只是低唤了一声，便再无言语。他相信的，凝姐一直都是善良的女子，调和着他与齐青翼之间的矛盾，不偏不倚。
　　“青翼还活着就好，至于神英城主的位子是你还是他，于我又有何干系呢。我不过是以丧夫出家的女子罢了，不似你们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心里谋着一份宏图大业。谁做城主，我都是一样了此残生。”
　　“老城主半生戎马打下的家业，凝姐当真不在意？”陆皓白脱口说除了心中的疑问，但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齐青凝一愣，淡淡地回答：“这份家也迟早要丢的，算起来，我齐氏一门执掌神英不过二十几年，二世而亡，只怕日后再江湖上要传为笑谈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青翼守不住的，我又能如何？我不是莫雨染，非要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能够平平静静地继续生活下去，便足矣了。”
　　陆皓白听着她坦露心迹，半晌无语。他万没想到这个一直与神英城核心权力密切相关的女子，心里竟是这番淡漠。相识多年，他突然发现她心里死寂如灰的安然。一直以来安之若素，单独拿的笑容背后原来已然心意凋零。幼年丧母使她不得不掩起悲伤照顾幼小的弟弟，时间冲淡了死亡的暗影，新婚的幸福也曾笼罩着她。然而死神的再次降临击碎她的爱情幻影。在江湖血拼多年，生命消逝，已习以为常，他以为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痕。殊不知她心灵的原野已然日渐荒芜。
　　烛火在微风中摇曳，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两张莫测的面孔。淡定的素颜下是被极力掩饰的不安的心。
　　“小姐，酒温好了。”灵心的声音打破了室内僵硬的沉默，也将陆皓白游离的思绪唤回。他今晚的目的看来是难以达到了，他需要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拿到那份至关重要的名单与调令。环视四周，明月清风，花影映霜，美酒伊人，新任的神英城主似是长舒了一口气。罢了，欲速则不达，贸然开口适得其反。
　　齐青凝从灵心手中的托盘上接过酒壶，起身给陆皓白斟了一杯酒，之后又给自己满了一盅。
　　似是放下了满腹的心事，缓缓举起酒杯，暖暖的眸子注视着对面的人，笑容如浴春风。“凝姐请酒，今日非一醉方休不可。”言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听他言谈间与往日无异，白衣女子松了口气，由衷笑道：“这第一杯便只为这坛陈年佳酿。”一杯酒入肠，白皙的面庞上泛起淡淡红晕。人虽未醉，已然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