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彼姝者子

33、噩耗

　　农历初四是一个近圣诞节的周六，早上吃完饭后我窝在卧室里上网，找了几家还算知名的企业投简历。
　　大忙人郑艺馨约我吃饭，我换了身衣服下楼，入眼便被立在正厅的苏宁吓了一跳。她背对着我，身着一条剪裁妥帖的粉色缎面长礼服，外面罩了件雪白毛绒披肩，浅棕色长发挽成好看的发髻，端正而立，身姿曼妙，只那纤巧俏丽的背影就慑人心魂。
　　我见过不少美女，天生丽质的或者气质素养取胜的，乖巧可人的或者秀丽妩媚的，可苏宁的美是与众不同的。她五官算得上清秀，却称不上漂亮，可她双手交握紧抿嘴唇眼神胶着的姿态，总透露出难得的果敢和坚定，加上职场女强人雷厉风行严谨肃重的品质，皆为她平添了几分姿彩。
　　大概她对于别人而言很普通，可能只因我想成为她那样决断那般清冷的人，才情不自禁地放大了她的光彩。
　　一时痴迷，最后一级阶梯踩空，我直直滑下去，脚落地时狠狠扭了一下。
　　苏宁闻声转身，诧异地看了一眼弯腰抚摸脚腕无比狼狈的我，脚步未动，语意带着客气的关心，“没事吧？”
　　我站直身子，左脚尖着地转了转脚腕，似乎没崴了脚，我摇摇头。
　　她手里拿了淡粉色的手袋，曳地长礼服遮翳住脚踝，看不清穿的是什么鞋子。
　　见我上下打量，她并不尴尬，从容地瞥向偏厅，进来正厅的是一身英伦蓝色西服的沈希孟，这身并非他平常所穿的职业装，窄袖单扣，轮廓紧贴，颜色稍显鲜亮，倒有点时尚潮流的味道。他本已而立之年，着了这亮丽嫩气的颜色并没有装嫩的嫌疑，亦无乖张不羁的气质，他还是他，丝毫不为容器所变，冷颜里那点温暖的质感越发显现，天然雕饰一般，这剪裁这颜色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方才我还疑惑平时一身黑色正装的苏宁怎么亮相如此华丽惊艳，现在看到沈希孟也这副盛装出席的派头，忽而想起了今天似乎是老太太说起过的沈德明的生日。家宴要搞这么隆重吗？我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
　　杨艾跟着进来，她欲凑上前帮沈希孟整理那条暗纹领带，而他稍稍侧身，似乎不想接受她这殷勤的侍候。
　　这回看得真切，这些天来我猜测沈希孟对杨艾有抵触，还真不是错觉。
　　杨艾视若未察，依旧低眉顺眼地凑了上去，这回沈希孟没再拂她的面子，微仰起脖项，她微微踮脚，将那只暗褐色领带的系扣归顺。
　　沈希孟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眄视的姿态我怎么看怎么扎眼，懒懒地指了那条领带一下，“颜色不太搭，这身还是不配领带得好。”
　　杨艾动作一滞，脚跟落地，视线落在沈希孟脸上，似乎在察言观色该怎么处理。
　　沈希孟右手随意地扯了扯领带，摘下来揉成一团，扔在一边的白色茶几，抬眼觑我，“你很闲？”
　　我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我要出门……”
　　“哦，”他清淡地应声，“那就抽空把书房给收拾了。”
　　我张了张嘴，究竟没什么正当理由拿来抗议。

　　沈希孟和苏宁很快就离开了别苑，杨艾也跟着去参加沈德明的生日宴会。
　　我哀叹了一声，感慨杨艾的到来简直是场灾难。
　　那天老太太一锤定音做了这个决定后，沈希孟扯着我衣襟把我拉进了书房，摆手猛地一推，我后背直撞到坚硬的桌角，像是被从背后狠狠刺了一剑。他嘴角升起一抹冷笑，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指责道，“郑晓芒，我是欠你的吗？”
　　我一时怔住，不知他何来此言，只得忍着背后的钝痛，屏气凝神，洗耳恭听。
　　他眉头紧拧，两边的娟眉似要交接一片，沉声说道，“要说这是一场交易，目前为止，我还真没得到什么。”
　　我心头一惊，那猝然加快跳动的心脏像浸泡在冷水里，恍然间大脑一片空白。
　　等我反应过来时，沈希孟已经转过我身旁，在书桌前坐定，抚额揉着眉头，疲惫地说道，“你先出去吧。”
　　走出书房关门的那一刻，我腿脚发软，踩在地毯上像是踏在棉絮上，轻飘飘的，毫无踏实感。沈希孟话说口的那一刻，我就想问“你想得到什么呢，”可是我不敢，我怕只要他想要的我都会给，我又怕他想要的我给不起。

　　杨艾搬进来之后，杨姐的事情基本全由能干的她一手包揽。按理说，沈希孟帮了她，也帮了我，我跟她地位相同，陪沈希孟一年，亦即照顾沈希孟一年。可跟杨艾相比，我实在自愧弗如。
　　自愧弗如还在其次，关键是我跟沈希孟吃饭时，她总是恭顺地盛汤添饭，把自己搞得跟佣人一样，导致我跟沈希孟同席吃饭倒像是越了礼数，诡异得很。
　　第一次见她这般站在一边，我实在忍不住，开口道，“杨姐姐也一块坐下吃吧。”杨艾浅浅一笑，“我待会儿吃就好。”
　　低头吃饭的沈希孟抬头看了我一眼，他什么也没说，不知为何，那探究的眼神竟让我瞬间心领神会，刚才我那句确实太像这家里女主人的口气，我两颊一下子烫得如同炭烤。
　　自此，让杨艾坐下一同吃饭这桩事情，沈希孟未说，我自是不再提及。而这天起，一日三餐，我再未跟沈希孟同桌进餐。
　　不跟沈希孟一起吃饭自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问题是杨姐过去照顾老太太，错过饭点的我又不能麻烦杨艾专门为我做饭，于是在别苑时饥饿交迫简直成为常态。
　　挨饿也就罢了，沈希孟俨然已经打定注意将我向女仆方向培养，前几天要我清理浴室，现在又要我打扫书房。他大概真的对杨艾不待见，特别不待见，恨不得我一天学会洗衣做饭会照顾人，好逼着老太太说话算话，把杨艾领回庄苑去。
　　总之，我觉得这次我惨兮兮的状况又是无辜受牵连。

　　我摸了摸饿瘪了的肚子，甩了甩脑袋，决定先忘掉收拾书房，去赴郑艺馨的约。
　　郑艺馨跟我约在川百味，顾名思义，是家川菜店。以前家里人每周六都要过来吃一顿，普通话不好的老板娘总是笑着说打八折，而现在物是人非，陪我来吃的人都不在了，小店也换了主人。
　　我并不是特别能吃辣，菜基本是郑艺馨点的，菜上来之后未及说几句话，我先狼吞虎咽地扒了几口米饭。
　　郑艺馨呆呆地看着我，良久才道，“你不会没钱吃饭了吧，”她拍了拍脑袋，懊恼地说，“你不说，我也给忘了。把你卡号给我，我打钱给你。”
　　我抬头看她，吞咽几下，“我不缺钱……”
　　“这半年都没人给你钱，学费生活费你怎么搞定的？”
　　“我不是说过吗？我爸妈给我留下钱了的……”
　　郑艺馨露出狐疑的神色，“大伯大妈留给你的钱是保底用的。我妈手术费住院费花了你不少，我也开始赚钱了，以后你学费生活费由我来出，”她用筷子轻敲了一下盘子，笃定地说，“大伯大妈的钱不能再动了，你懂吧。”
　　我嫌她唠叨，又怕她追根究底盘问出沈希孟的事情来，便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我正吃回锅肉吃得尽兴，大概太饿了，也没再像以前一样抱怨一番现在这川百味比不上老店，一抬头，郑艺馨正拿勺子舀着抄手，端起来又扬下，反反复复，不像吃饭的正常样子。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我问道。
　　郑艺馨搁下勺子，两只胳膊横放在桌子上交叠着，摆正了身体，正襟危坐的姿势让我不禁一震。她盯着我的眼睛，表情严肃，“我有事要问你，你得老实告诉我。”
　　我被呛了一下，辣味涌到嗓子眼里，生生的疼出眼泪来，端起水杯来喝了口水，缓了好一会儿。
　　郑艺馨递给我纸巾，郑重其事地说，“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还以为她发现婶婶住院缴费有问题，要扯出沈希孟的事情，没想到问的是家里的纠葛，看来婶婶并没有告诉她赵宁的事情。
　　郑艺馨见我迟疑，继续说道，“爸爸庭审之后我去看过他几次，直到昨天，他才肯见我。他说这是他的罪过，他不求我原谅，只希望我能照顾好你和妈妈。昨晚我去医院，跟妈妈转达，她哭了……我一回来就觉得整件事情哪里不对劲，你知道是什么吗？”她看向我，我知道她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答案，“是我妈……之前她太平静了……爸爸出事之后，她没哭也没闹，平静得吓人……我爸不会挪用公款的，但他主动认罪了，那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郑艺馨看向我的目光带着恳求，我攥了攥她的手，“姐……婶婶很早就哭过闹过了，”我咬了咬嘴唇，决定全盘脱出，“有几次我在家的时候，听到她跟叔叔吵架……叔叔好像有外遇，”郑艺馨的手指骤然收紧，“有天回家，我看到她躺在浴室，血流了一地……她割腕了……”
　　郑艺馨的瞳孔收紧，外遇的事情婶婶既然未跟她说，割腕这事她更不会知道了。
　　郑艺馨咬了咬嘴唇，眼圈泛红，“然后呢？”
　　“她住院的时候，我去看她，听到争吵声，我以为是叔叔，可出来的是个年轻男人……他很年轻，跟你一般大……我跟他说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他，请他离开叔叔……那一百万叔叔肯定是给了他了……姐，”我鼻子一酸，亦是想哭出来，“对不起……要是你在的话肯定能处理好……我没能……”
　　郑艺馨抬起小臂打断我的话，眼神惊惶，“……他叫什么？”
　　凭着她的性子，怕是不能善罢甘。我心里升起一丝担忧，“姐，既然叔叔做了这样的选择，我们别追究了，”我摇摇她纤软的手，“现在不是过得还好吗？”
　　郑艺馨置若罔闻，怔怔地看着我，重复道，“他叫什么？”
　　我愣了一晌，见她打定主意要知道，便轻声说道，“赵宁，他叫赵宁。”
　　听到这个名字，郑艺馨先是一惊，然后整张脸都变青了，微颤的手从我掌心抽离，她心神不安，眼睛里呈现出巨大的惶恐。
　　我伸过手去攥她的手，企图让她镇定，可她堪堪避开了我的手，“姐，怎么了？”

　　郑艺馨瞪着眼睛，眼神迷离倘恍，数不清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她颤抖的声音很轻，却一下子戳到了我心底。
　　只似一道雷电劈进心窝，响彻起轰隆震耳的声响，内心虚空，却不能无力承载任何思绪。心脏被戳上无数小孔，汩汩的血液喷涌而出，不觉得痛，只觉震惊。

　　是的。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恐怖的消息。
　　郑艺馨对我说，赵宁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