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彼姝者子

30、泼水

　　第二天我正埋头大睡，迷迷糊糊听到推门声，粽子站在我床头，脚步声轻飘飘的，看我还在睡，嘴里轻声抱怨了几句，像是梦中呓语。而这一幕之于困倦疲乏的我像是沉浸在迷蒙的梦境，难分真假，遂懒得理会，翻了个身继续睡。直到粽子再次跑进我卧室，又是扯我被角，又是捏我鼻子，吵着吃午饭，被他折腾地无奈，我才起床下楼。

　　洗漱的时候，看着镜子里厚重的黑眼圈，我又想起来昨晚的事情。

　　沈希孟泼我一脸红酒并非高^潮，在看向吧台酒杯洞晓一切的一瞬，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端起玻璃杯，把半杯水悉数撒到他脸上，看着他的神情由混沌到惊诧到清明，我气势汹汹地说，“这下你看清我是谁了吗？”
　　直到奔到盥洗间洗脸，我才有点后怕。我有点怀疑，沈希孟那杯酒，应当不是泼的那个令他心心念着以至心生幻象的女人，而就是揭穿他看错人、揭开他情伤伤疤的我。这么一来，我的反击岂不是会激怒他？可再转而一想，即使这样，他拿红酒泼我既全无风度也不礼貌，还是他错在先。

　　其实我并非第一次被人泼了一脸水，反击行为也不全是条件反射的结果，大概也有徐恬言传身教的效果。高一报道第一天的意外事件让我名声大噪，而另外一件比肥皂剧还富有戏剧性、令我臭名昭著的事情实在算得上人生难得的谈资，这里不免要拿出来溜一溜。

　　高中时徐恬并未跟我分在同一班级，她跟陈仲旭都在我隔壁班。高一上学期，我跟陈仲旭并不熟，他常随着父母来叔叔家，我们因此见过几面。当时婶婶笑着说，“仲旭跟我们晓芒在一个学校，可得多照顾着她点。”他爽快地点头说好。这种半生不熟还瓜葛着父母亲戚认识的关系让我倍感尴尬，在学校常常躲着他走，实在躲不过走廊上遇见也忙将视线瞥向别处，装作没看见。相安无事的一学期匆匆而过，直到这件事情发生让我对陈仲旭再也不能视而不见，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婶婶那句客套话好似把我推入龙潭虎穴、堕入无垠深渊。

　　这天中午，我跟徐恬在学校食堂吃饭。我带着婶婶做的蔬菜寿司，又去买了杯雪碧，徐恬坐我对面，面前摆了一小碟玉米沙拉、一小块芝士披萨、一杯可乐。作为班级团支书的她正跟我吐槽管团支部女老师又要搞班级测评，一大堆恶心的表格需要填。而我则抱怨着班主任似乎进了更年期，从开学到现在的黑板报全由我一个人出，报到那天的告白事件也该惩罚结束了吧。

　　“你们班文艺委员呢？叫她跟你一起做啊。”

　　我摇摇头，压低声音，“我们班文艺委员写黑板字超级难看。”

　　徐恬耸耸肩，“那干嘛选她当文艺委员啊？”

　　“她唱歌好啊……”

　　此话一出，徐恬沉默。我知道一说唱歌，她肯定想起了初中校庆表演时作为领唱的我失声的事情，而思及此，势必又会联想到我爸爸过世的事故，继而想起我妈妈离世，一环扣一环，像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个微小的符号就能引发一场声势浩大的回忆。

　　眼见气氛有些沉重，我接着说道，“不过这周她让一个男生帮我写字，我只要排排版、画画就行了。”

　　徐恬抬头看我，视线却停留在我头顶较高的位置，我好奇地转身，一个身着蓝白色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她最引人注目的是白皙滑腻的冰肌玉肤和漂亮妩媚的杏花眼，明明是古典美人的温婉长相，却难得的带了点偏执和咄咄逼人的气势。

　　来者不善，徐恬小声问道，“学姐，您找我们吗？”

　　对了，我们高一的校服是黑白配，高二是绿白配，这蓝白配的显然是高三年级的学生。

　　蓝白配看着我，语气生硬地回答，“我找郑晓芒。”

　　徐恬没吭声，我小心翼翼说道，“呃……学姐，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蓝白配白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嘴角漾起一抹冷嘲，“表面装无辜清纯，背后抢别人男朋友，你真恶心。”

　　未及我有所反应，她端起我手边的那杯雪碧，洋洋洒洒泼在我脸上，这股子不遗余力的恣意和狠劲儿，她一定以为自己是在画泼墨画了。

　　暄腾的食堂二楼因为这一霸气的动作立马安寂了一瞬，接着却是更激烈的讨论。我毫不怀疑，开学报道时候因我“不守本分”而产生的告白事情又要被拿出来说事了。上次无辜遭牵连，这次无妄受冤枉，我心底有一万头泥马在奔腾呼啸，我招谁惹谁了我！

　　就在我抹了一把脸，神思不定有苦难言时，徐恬端着可乐杯，站起身来，小臂轻轻一扬，整杯可乐自蓝白配头顶缓缓流下。褐色汁液将她头顶顺柔的头发黏在一起，淅淅沥沥地沿着滴落在鼻翼，沿着弧线迅速下滑。蓝白配显然没想到徐恬会替我反击，漂亮的大眼睛乖张地睁大了，圆鼓鼓的却空洞无神，面色煞白，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姿态像是高挑苗条的僵硬人偶。

　　方才霎时的沸腾热血被冷静浇灭，徐恬亦是一惊。她平时虽然大大咧咧，可向来与人为善，从未与人有过争执，这时候大概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可思议，愣怔怔半晌，木木地把手中的可乐杯搁回到餐桌上。

　　三个女人一台戏，本应该轰轰烈烈沸沸扬扬，结果我、徐恬和蓝白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有些不知所措，实在辜负了观众的期冀。

　　前排旁观的身材袖珍的姑娘递给我几叠纸巾，我精神恍惚地擦了擦脸上黏糊糊的液体，抬眼视线落在人群中让出来又迅速聚拢的一条路上——从人群中挤过来的陈仲旭气喘吁吁地站定，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看蓝白配，不知是被这副场景吓到了，还是没看到两个女人拽着彼此的头发大打出手，觉得不尽兴，那脸色像是染坊的颜料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紫，煞是复杂。

　　我阖上眼睛暗暗哀叹，却又自我安慰道，那次告白事件他都没打小报告，这次的破事他应该也不会跟叔叔婶婶说吧。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蓝白配抓起餐桌上的可乐杯和雪碧杯，跑到陈仲旭面前，狠狠扔到他胸膛上，咬着下唇，杏花眼里含了一泓清亮的光。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去死吧！”说着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撞开一条路，气呼呼跑了出去。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真是小看了陈仲旭，这家伙原来不单单是围观者，还是最根本的肇事者！

　　故事发展到这里，所有角色均已登场，心生好奇的面纱撕破，明朗得不留一丝悬念，可作为被殃及的池鱼，我却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他分他的手，我吃我的饭，他分手关我什么事，关我吃饭什么事……清白的我觉得很冤，血溅白练、六月飞雪、三年大旱都没我冤……

　　徐恬一副洞晓彻悟的神情，目瞪口呆地看了看他，视线最终落在我身上，“我……我不知道你……你们……”

　　眼见徐恬误会，而陈仲旭这时候又偏偏不知好歹地凑上来，他要扯我衣袖，我扫了扫胳膊，握紧的拳头不遗余力地捶到他胸口，冷声道，“你脑子有病吧！我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徐恬又是一惊，接着又作顿悟状，讶异地张口结舌，“所以……刚才那些……算是表白吗？”

　　陈仲旭一本正经地挑了挑眉，姿态睥睨，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不过他眼神如何睥睨，语气如何郑重其事，彼时我再也耐不住脸上手上粘兮兮跑出去清洗，并未耳闻目睹，事后听徐恬绘声绘色模仿过几遍，却依旧想象不出他那副姿态来。

　　泼水门后，虽然百般嫌弃、千般鄙夷，但总归我跟陈仲旭渐渐相熟，而把我当盾牌甩女生这招，他屡试不爽。每次看他脸上挂着歉意却略带痞气的笑容，我笃定他是又荼毒了某位可怜的姑娘。

　　我曾如此抗议，“凭什么我背黑锅，我觉得女生看我的眼神都带有敌意！”

　　他嘿嘿一笑，“婶婶不是说咱们一个学校，要互相照应吗？”

　　“我怎么记得婶婶说的是，要你多照顾我点？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看着陈仲旭厚颜无耻谄媚奉承的样子，我敢说，他那时候能如徐恬所说表现出“睥睨”以及“郑重其事”的冷艳高贵气质来，绝对是超常发挥。

　　从思绪拉回现实，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庞泛白，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无论何时，想起仲旭，于我而言，都是莫大的慰藉。

　　餐桌前，粽子不安稳地荡悠着双腿，愤懑地看了我一眼，沈希孟合起手中的报纸，堪堪坐定。

　　我不安地觑了他一眼，但他冷若秋水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安定，最起码他应该没有特别生气。

　　贴心的何姐做了碗红枣姜汤，我很感激她如此细心地数着周期。庆幸的是，上次黑暗料理未给粽子留下心理阴影，这时候他在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

　　许是察觉到我在看他，粽子抬头，犹豫了半晌，亮晶晶的大眼睛凝视着我问道，“我妈妈还会生宝宝吗？”

　　“……”我一口姜汤噎在喉咙，辛辣味呛得眼泪汪汪，缓了缓才道，“你想有弟弟妹妹吗？”

　　粽子像摆弄拨浪鼓一般使劲摇摇头，“不想，”大概觉得摇得越激烈意见越有效，“可是我梦到他躺在我的小吊床上。”

　　我拍拍他脑袋，“梦跟现实是反的。你要是真担心，就问问爸爸妈妈好了。”

　　他未被安抚，似懂非懂，“那你做梦吗？”

　　“当然做梦啊，不过忘了做什么梦”，我顿了顿，“可能我睡眠质量太好了吧……”

　　粽子听罢朝我这边倾了倾身子，又局促不安地坐了回去，拘谨无措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开口。

　　我看着他小脸憋得通红，手中的汤匙乏味地搅动着鱼汤，便好心说道，“怎么了？有什么话都可以跟姐姐说。”

　　千呼万唤始出来，在听到他说的是什么的那一刹那，我善解人意的自我陶醉瞬间瓦解，手一抖半杯姜汤撒到餐桌上。

　　粽子眨巴着眼睛，语气带着童稚的探究，“东宇是谁？”

　　沈希孟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汤匙碰触汤碗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粽子不察，依旧盯着我接着说，“刚才你睡觉的时……唔……”他嘴里被塞了鸡翅，两眼泪汪汪无辜而忧愤地瞪着我，我抽了张纸巾细细擦着指尖，“吃饭……没人教过你吗？食不言寝不语……”

　　寝不语……我心虚地心脏慢跳了半拍……粽子会知道赵东宇，怕是我半梦半醒喊了他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