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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突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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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盐城湖旁的庄苑并不是老太太一个人的静养之所,而是她大儿子沈德明的家宅。快要离开时才意识到这点,我不认为是我眼拙。沈德明并未出现,他太太亦无存在感,以至于我以为她仅仅是个女佣。
在大厅第一次见她,她穿着深紫暗纹的衣服,梳着挽髻,双手虚握着,跟一旁一般年纪的女人小声嘱咐着,“生嗜芥菜,姜汁皮蛋,熬个鱼汤,还有上次擀的那个蔬菜面……”第二次见她时,她站在老太太身后,一茶一饭恭谨地服侍着。堂堂沈家大太太,竟然沦落到上不了饭桌,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因此当沈希孟离开时喊她大嫂,我眼睛不由地睁成了电灯泡。
坐在车上,沈希孟斜眼瞥我,那神情是在问我怎么这神情。我张张嘴巴,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话题,“……欺骗小孩子可不太好。”粽子茶余饭饱,昏意沉沉地睡起了午觉,趁这时候开溜,沈希孟实在辜负了跟粽子一起钓鱼的承诺。
“哦……”他开动车子,“看来你忘了是谁说下午有课,要赶回去……”
被他噎了一句,我闷不吭声,摆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两个人的车厢过于静谧,我照旧开了城市广播,正在播出的是多年未改版的老节目,下午漫咖啡。
直至半点插广告,沈希孟才说话,“我要去医院,你一起吗?”他顿了顿,填了句,“仁和。”
我点点头。他的探病对象大概是新闻报道病重的沈德明,而我,已经有两周未去看婶婶,
路边新开业的北辰购物中心挂满了长长的红色条幅,秋风里摇曳着,像是鼓满了海风的艳丽幡帐。这栋五层建筑,是鑫艺商贸跟宏昇置业,按方文茜的内部消息,亦是陈柏西跟沈希孟合作的手笔,没想到短短三个月已经落成。
我让沈希孟停车,“我要去超市买点水果,你先过去,还是等我一起?”
结果不出我所料,他一言不发,将车子转了个弯,绕到停车处最靠里的车位。
下车步行绕回,有辆白色保时捷迎面而来,车窗降下来的同时,露出一小截皓白如雪的手腕,继而是一张娇俏的巴掌大小的脸庞,沈清欣摘掉墨镜,一脸慵懒地问道,“怎么停这儿了?”
一刻钟之前刚在庄苑道别,现在她竟然紧随其后出现,我多少有点吃惊,“……买点水果……”
沈清欣点头,似是心血来潮,开口道,“我跟你们一起。”
我深知沈清欣的人气号召力,在这种公众场合出现,简直是世纪性灾难。撇过头去瞧沈希孟,他双手插在裤口袋里,面色阴郁冰冷,双眸微眯忽而闪过晶亮的光,先前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般置身事外,倏忽之间又像是兴致盎然地想看一幕声势浩大的戏剧。
很久以前,我亲密的好朋友徐恬喜欢新扎师妹里的吴彦祖,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以至于连续两晚梦见跟他勾肩搭背逛街。而现在,先前还觉得遥不可及的气焰中天的女影星,居然挽着我胳膊逛商场,委实有些不可思议云里雾里。
这天是预营业,一干蔬果半价,人头攒动,拥挤如潮。于是,我云里雾里跋山涉水摸索到水果区,云里雾里摸了个水果篮搁西红柿香蕉等蔬菜,云里雾里隔着几个人头递给沈希孟去排队过秤。大概有钱人向来讨厌人多的地方,沈希孟一直黑着脸,恐怕对跟我一同来超市的决定后悔不已。
看着他阴晴不定,我心里略有些忐忑不安。唯一庆幸的是一楼超市里推来抢去的大爷大婶们没有认出大红大紫的沈清欣,对沈希孟羡煞人的皮囊也不甚感兴趣。只有在刷卡付账时,比我还年轻稚嫩的收款员多瞅了沈清欣两眼,露出狐疑的表情,而从沈希孟手中接过水果篮时,白皙的脸上飞起片点落霞。
然而,我庆幸得太早,好景通常不长,刚出超市来到化妆品区,立即有若干指指和点点、若干议论和猜疑扑面而来。沈希孟未提水果篮的那只手攥住了我左手腕,勒得生疼,似乎有些紧张,而沈清欣扶着遮了半边脸的墨镜,见多不怪,神色平静。
离商场出口只有二十米,有位跟在侧旁走了十几米的男士终究勇敢地凑上前来问了句,“可以帮我签个名吗?”像是一粒石子投入蠢蠢欲动的湖中,可怕的一幕终于发生了。
我只在一种情况下见过这种场景,打工族聚集地的公交车站,上下班高峰期,一辆公交驶入,人潮如一窝蜂般涌了上去。
现在就有这么一群听觉嗅觉视觉灵敏的马蜂,先是专柜区的顾客,接着是附近听到风声的人,继而是凑过来看热闹的,万马齐喑般奔驰而来,中埋伏都未必有这种糟糕的感觉惨烈。
“这是那个落月吧……真名叫什么来着?”
“长得很像沈清欣啊!不会吧?我昨天刚看了电影,今天就见着真人了!”
“那男的是她男朋友吗?”
“郎才女貌的,就是之前跟她传绯闻那个吧?”
“中间那女的是谁啊?”
七言八语你推我搡,沈清欣招架不住,只低着头自顾自地往外走,我一只胳膊钳在她怀里,摇来晃去,像是波涛诡谲中无力的船桨。
人群中有些人拿出手机来拍照,正在我不知所措本能地低头躲避时,一只胳膊轻挽过肩膀,从沈清欣胳臂里轻扯出我右臂,大手将我脸部埋进他胸口。左手握在他的左手里,右臂胳膊肘儿由他夹在腰肋,像是两个人重叠的姿势,整个人却又全埋在他怀里,混乱里我只知嗅着熟悉的荷叶香,欲倒地跟随着他亦不甚平稳的步履,一步两步,似乎撞到了他下巴,三步四步,似乎踩了他几脚,五步六步……跌跌撞撞,走走停停,终于出了人群聚集区。
出了商场门厅,望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我平缓呼吸,不解地看着沈希孟,“你跑什么……”
他不吱声,低头,随着他视线看过去,我才发现,一直以为沈希孟握着我的手,结果赫然在目的是他手掌虚张着,而我的五指紧扣着他手指间的缝隙。
像是有人在耳廓浇了热油,火辣辣的滋味沿着腮边蔓延,我忙松开手指,悻悻地与他分开。
一路精神恍惚,直至坐进他那辆骚包的捷豹,他发动引擎,我才想起来一个问题,“那个……沈清欣怎么办?”
沈希孟倒出车子,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猝然收紧,面无表情地说,“她会处理得很好,”我想他的意思是说对付这场景,她游刃有余无需帮忙。可他的眼睛说的是另一番话,他说,她既然自作自受,他也任她自生自灭。
来到医院,沈希孟去停车,我没有等他,径自去了婶婶的病房。床上摊着三四堆色彩各异的毛线,这种姹紫嫣红的程度一准儿是给郑艺馨准备的。
把水果篮搁下,保鲜膜上有挤压的痕迹,这简直是沈希孟拼死保护的战绩,想到这里,我不禁想笑。
婶婶满面笑容,“你来得正好,毛衣刚织完,试试合不合身。”孙姨听了这话,从床头柜里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色条纹圆领毛衣。
我接了展开来,比划了两下,“看着挺合身的,颜色我也喜欢。马上要降温了,很快就能穿着。”
她听了这话很欣慰地笑了。这些日子她脸色渐好,每天看看杂志杂书,闲时学各种钩花,表面似乎风平浪静的。可她对叔叔的事情绝口不提,也不相问,心里憋闷得密不透风,总让人不是特别放心。
孙姨接过我手里的毛衣,重新叠齐整,从柜子里找出纸袋里包好。婶婶瞥了眼她利落的动作,转过头来问,“最近很忙吗?艺馨说你不怎么回去住。”
虽然一直住校,可以前我每周都会回家,后来住进别苑,叔叔婶婶都不在,现在郑艺馨回来,长期不回去住也有点奇怪。“期中作业都赶一块儿了,过了这段时间会好点。”
“再忙也得按时吃饭,你看来面色可不太好。”我摸了摸脸,点点头。“艺馨也是,她那个工作老是加班,来看我时总顶着俩黑眼圈。”
说起这个,我不得不由衷感慨,“艺馨姐很厉害啊,刚进公司就是节目监制了。”而且还有林跃这么个委实不错的桃花。
“本来能……”她苦笑着摇摇头,却不再说下去了。看她眼神黯淡,我大约也能猜到她想说的是什么。
郑艺馨现在的工作委实不错,但对于曾想留在美国的她来说实非最佳选择,现下,家庭的重担以及狼藉的声名全倾泻在她身上,从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到养家糊口的顶梁柱,从轻飘飘在天上不知人间疾苦到在尔虞我诈里摸爬滚打,天壤之别只能自己默默隐忍和承受。
我不知道她是否恨叔叔,可想到叔叔住牢狱,婶婶住医院,郑艺馨住家里,我住别苑,好好的一个家四分五裂,难以抑制的,让人恨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