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彼姝者子

24、说书

　　沈清仪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碎花线衫披肩，一副家庭主妇贤妻良母的打扮。她比沈清欣小两岁，大学毕业即结婚，现今孩子都四岁了。
　　粽子兴冲冲跑过去，手舞足蹈地吆喝着，“小姥爷说钓鱼，小姥爷说钓鱼。”
　　沈清仪拉起他胖乎乎的小手，走了过来，无奈地笑道，“小叔，这可是你自己揽的活。”
　　沈希孟双手插在口袋里，淡淡一笑，“陪明飞钓鱼总好过陪承锋下棋。”
　　站在一旁的薛承锋表情悻悻，“你别当着我老婆儿子的面损我行吗？”他朝我这边侧头，“咱们早就见过面了，清仪和明飞不用介绍了吧。”
　　以前在叔叔家常被拉出来见陌生人，这种场景按说司空见惯小菜一碟，可现在我脸上霎时烧起一片红晕，只好轻压下不自觉的扭捏，微微点头，冲沈清仪说了声“你好”。

　　老太太也从内院走了进来，银白的头发梳成发髻，着裁剪细致的深玫色旗袍，身形略显富态，面部则显瘦削，颧骨高挺，眉眼里有股凌厉之气，看起来不是多么和善。果真开口语气就带着责备，“既然来了家里，不先来见人，跑到偏院里像什么话。”
　　她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本人觉得甚委屈，来者是客么，我们很熟吗？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么训斥过。关键是作为提线木偶，向来沈希孟怎么说，我怎么做，指责也得先把矛头对准了人好吧。
　　我吞了口气，等着罪魁祸首出来说话，结果打圆场的是沈清欣，“刚才我留她在偏院聊天来着，聊得起兴了，这不带她过来了么。”
　　老太太踱了两步，在木质沙发上坐下，瞟了眼众人皆站着，如放大赦般说道，“都坐吧。”她眼珠一转，重新落到我身上，“叫什么？”
　　我隔着三四个人的距离，望了望沈希孟，老太太清亮的嗓音又拔了个高度，“问你叫什么，看他做什么？”
　　我想我跟沈希孟的关系混沌不清是我们的问题，可不管怎么说，这大概是全宇宙最无厘头的见家长了。我闭了闭眼，心里愤恨地想着这茬过去，再也不理沈希孟了，深吸几口气，平缓情绪，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叫……”
　　“小鹿，您喊她小鹿。”混蛋终于开口说话了。
　　老太太点点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过来我身边坐。”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她拉起我右手双手轻拍着，明显是闲话家常的架势，“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心底一凉，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道，“他们早就过世了。”她轻轻攥了一下我的手，像是安慰，语气也软了下来，“我没别的意思，希孟从没带女人回来过，希望你对他也是真心诚意的。”
　　我本能地想抽回手，她却攥得更紧了，那样子并不只是想听一个回应，而是希求一个承诺，我微微抬眼，沈希孟深潭般无法透彻的眸子里藏着一股爱莫能助的笑意，显然是想看我的笑话。
　　我见过不放心把女儿交出去，哭啼啼说“你要好好照顾她”的岳母，却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境，只好尴尬地干笑两声。
　　粽子显然被这乏味的对话折腾得要命，左一蹭右一蹭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圆鼓鼓地跑了过来，两手抱住我膝盖晃了晃，“姐姐去钓鱼……去钓鱼……”
　　刚才还抱怨小孩子很麻烦，现在我觉得小粽子简直是救命恩人，我摸摸他脑袋，蹲下身来，一只胳膊环住他，另一只手捏了捏他小鼻子，“去哪儿钓鱼？”
　　小粽子拉着我的手，把我往院子里拽，我一边喊着“小心点”，一边脚步欢快地跑出了大厅。
　　正厅里怔忪的老太太缓缓回神，“还没问这丫头多大……”
　　沈清仪见惯老太太色厉内荏，抿着嘴笑了，“也就跟清嘉一般大小。这些事情您问小叔不就好了，唬得人家怪害怕的。”

　　小粽子蹲在台廊上，我把他抱起来，搁到离水边远一些的长椅上，老掉牙地逗他说话，“你叫薛明飞？几岁了？”
　　小粽子不安稳地扭了扭身子，伸出两根手指，又缓缓伸出无名指和小指，调皮地就是不给个确切数字。小腿悬空着摇来晃去，嘴里嘟囔的还是那个词，“钓鱼……钓鱼……”
　　我被他念叨得头疼，耐着性子说道，“小姥爷待会儿跟你钓鱼，你别吵，我给你讲钓鱼的故事好不好？”
　　他撇过脸去，似乎有点不高兴，却真的不吵不闹了。
　　我咳了一声，开始说书，“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爷爷坐在河边钓鱼，从远处来了个人，好奇地说你这鱼钩是直的，鱼怎么上钩？”
　　小粽子撇过脸来，眼神满是鄙视，嫩声嫩气地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我噎了口气，摆摆手，“才不是，听着听着。结果老爷爷真的钓上一只漂亮的大鱼，神奇的是这只鱼会说话。”
　　“它说你要是放了我，我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小粽子接话，白了我一眼，“姐姐你有没有新鲜一点的故事？”
　　我眨了眨眼，这小子真是床前故事听多了，“你别打断么，故事不是这样讲的。讲到这只鱼会说话了，她说……她说这个……我是东海的小龙女，你不杀我话，我可以吐一颗夜明珠送给你；若你把我送到恭王府里，我再送你一颗夜明珠。”
　　斜眼看到小粽子这次真的竖起耳朵来听了，我继续胡编乱造，“老爷爷一听这划算啊，就把她送进了恭王府的后厨房。”
　　小粽子挥手打断，“等一下，才不划算。应该留着她继续吐夜明珠啊。”
　　不愧流着商人家的血液，真够利益熏心的，我定了定神，决定纠正这孩子的价值观，“老爷爷是个助人为乐，善良淳朴的好人。”
　　小粽子不依不饶，嘴里像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道，“善良就不会杀生，不杀生就不会钓鱼。钓鱼就是杀生，杀生就不善良。”
　　“那你还吆喝着钓鱼呢？”我摸摸他脑袋，这么严密的逻辑，真是年少有成。
　　小粽子冷哼一声，理直气壮地说，“我又没说我善良。”
　　“是要继续找茬还是听故事？”
　　小粽子瞄了我一眼，眼睛吧嗒吧嗒忽闪着，“送到了后厨房之后呢？”
　　“后厨房的厨师也收了她一颗夜明珠，没有杀她，反而弄了个水缸好生养着。恭王府的小王爷这天晚上去后花园游荡，遇见一个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的姑娘，”我瞅了小粽子一眼，怕他不晓得四字词语，又解释道，“就是跟你妈妈阿姨那么漂亮的姑娘。这晚花好月圆，两人谈天说地，赏花饮酒，眉来眼去，情意绵绵。后来，小王爷每晚都来后花园私会小龙女。”
　　粽子眉头拧了起来，“小龙女不是条鱼吗？怎么又成了漂亮姑娘？”
　　我拍了拍脑袋，“忘记说了，这小龙女呢，白天就是一只普通的鱼，晚上就噗地一下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
　　粽子嘟着嘴，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你讲故事真烂。”我“呃”了一声，紧接着听到身后一阵轻笑。
　　不知听了多久的沈希孟嘴边带着嘲讽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听这么大杂烩的故事。”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地扳着手指数数，姜尚钓鱼、农夫和金鱼、海的女儿、小龙女、牡丹亭、田螺姑娘……混搭得还真不少。
　　“私会之后呢？”粽子瞧着双脚，兴趣盎然。我头顶冒黑线，貌似刚才讲的有小儿不宜的内容，便清清嗓子道，“私会呢，其实就是私自会见。之后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呃，”看着沈希孟嘴角莫测的笑容，我再也不能厚颜无耻地编下去，拍了拍手道，“是快要开饭了吧。先去吃饭吧。”
　　“不急，先讲完，故事听到一半多难受，”他语气平淡，嘴角轻勾，似是很欣赏我吃瘪的神情。
　　“欸，就是要留悬念。欲知详情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沈希孟不言语，粽子却跳了脚，扯着我裤腿，又是哭又是喊，“不讲完不吃饭，不讲完不吃饭……”
　　我抚额，“好吧，既然你想听。小龙女跟小王爷互相爱慕，但由于不同物种不能同结连理，两人的恋情注定是场悲剧。小王爷迫于家族联姻，跟皇族公主订了婚，小龙女受了情伤，不肯再夜晚变身。大婚之夜，照顾小龙女的厨师醉酒猝死，恭王府的宫廷御厨从水缸里取出了这条鱼，摆上了案板。”
　　小粽子身子一抖，小手伸出食指来指着我，搞得像是小龙女确实命在旦夕，激动地插话道，“她可以说话的，她跟御厨说我给你颗夜明珠，你放我走。”
　　我得意地摇摇头，“小龙女只有三颗夜明珠，给了老爷爷两颗，厨师一颗，再也没有夜明珠了。她被摆上了案板，王府喜庆之夜，熬成了一碗鲜汤，下了小王爷的肚子。自此小王爷爱上了喝鱼汤，却平生再未尝过如这晚新鲜味美的鱼汤。”
　　小粽子纯澈的眸子像是饱含了晨露的花瓣，又惊又恐地眨巴着，小嘴儿抿着，腮帮子鼓鼓的，像是跟我有血海深仇。
　　一旁的沈希孟简洁评价我的故事，“好……一道黑暗料理。”
　　“……”

　　这天中午，饭桌上，沈清仪为儿子舀了碗鱼汤。不可置信的是，小粽子竟然对着汤碗默默垂泪，并且怨愤地剜了一眼做这道汤的杨艾阿姨，从此也将我看成了披着人皮的洪水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