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彼姝者子

20、强吻

　　我一直觉得像Leonard Cohen的高难度爵士乐曲是用来听的，雨夜里端着一杯色彩浓丽的红酒屹立窗前，黑胶唱片在唱片机里缓缓流淌，凄风苦雨，绝世独立。谁要翻唱他的曲子，那简直是自取其辱。
　　可赵东宇唱得远远出乎我的意料，寂静的包厢里，回荡着他沙哑里带点淡淡忧伤的嗓音，缓慢的调子像是寒雨冷夜，水点敲窗，凌晨四点失眠起床，裹着睡袍坐在书桌前，笔尖随着兴致流淌着长长的书信，偶尔停顿咬着笔端，不急不慢地叙说着心事。那种懒散慵滞的语调和漫不经心的态度直抵灵魂，身心震动的频率惊奇地近乎一致，心底和脑袋里那丝游移的难以言说的共鸣被勾诱着，一点一点，直到他唱到“yes,and Jane came by with a lock of your hair, She said that you gave it to her”这句，达到契合的高^潮。
　　我从梁译那里知道Leonerd Cohen这个名字。夏天晴空万里的日子，手牵手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一人一只耳机。他头倚在靠背上，微眯着眼睛哼唱，我侧着脸，聚精会神地数着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不知道是那些曲子，还是梁译，抑或是树荫的关系，三十多度的高温里，我竟觉得心底里如薄荷般丝丝入扣的清凉铺衍开来。靠在他肩头，幸福地闭上眼睛，那时候十八岁的我就知道此情此景日后必定屡屡追忆。
　　而时隔多年，眼前这个男人演绎着夏日里的歌曲。活跃的潜意识开始迅速地寻找他们更多的相同之处：他跟梁译一样地喜欢穿白色衬衣，带点皂角清新的香气；他跟梁译一样有着讳莫如深超乎年龄的成熟，又有着阳光男生固有的朝气蓬勃和天真稚气；他跟梁译一样学的是法学，喜欢踢足球，歌唱得好听，人很低调却不缺女孩子喜欢……
　　在我神游四极时，他无比自然地唱着，只淡淡地回眸一笑，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跟他相遇相识这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宿命。

　　我正怔忪，他的歌声悄然结束，众人鼓掌欢呼。他拿着话筒喊我的名字，“晓芒不来一首？”
　　我回过神来，忙摇摇头，“我五音不全，就不献丑了。”说着又扯了扯一旁的维c，求他解难。
　　阿忆调笑，“被东宇打击得无地自容了，我们就爱听五音不全的长点自信。”
　　维c虽然插话了，但相比于拔刀相助更像是落井下石，“话说我也没听你唱过歌哎。”
　　我脸黑了黑，尴尬地再次摆摆双手，“娱乐场所唱国歌多不好，”我一向不愿扫人兴，接着说道，“我自罚三杯，你们继续，这样可以吧？”
　　维c吐吐血，眼睁睁看我喝了三杯，竖起大拇指赞叹，“三大碗，女壮士！”

　　嬉笑喧闹仍在继续，吵嚷里我微微有些头疼，看看时间已经九点钟。简滢正在唱梁静茹的《宁夏》，她声音绵软，如同她这个人一般温柔。等她唱完，我凑过去跟她说我先走。
　　“我跟你一起回去吧，”她站起身来。
　　我忙按下她，“不用，我不回学校，你自己回去多不安全。”说着又拍拍一旁的赵东宇，“师兄，我还有点事情，先回去了，简滢拜托你了。”
　　出来包厢，在走廊里正遇上方才几个出去的男生推着三层蛋糕。见我提着包，孟飞愣了一下，“这就要走啊，还没吃生日蛋糕呢。”
　　我“啊”了一声，“谁过生日？”“东宇啊。”我愣了愣，心想也不能再回去一趟，“代我说句生日快乐吧。”

　　出了一楼大厅，这才发现竟然下雨了，夜风里带着凉意，穿袖而过骤然激起一层细密的疙瘩。我抱着胳膊等着，直到一件外衣搭在我肩膀上，一抬头正对上赵东宇眼镜后面含笑的眸子。
　　“生日快乐，”我笑着说。他唇沿轻勾，抿着笑意，“谢谢。有礼物吗？”
　　竟然明目张胆地要礼物，我愣了愣，继而从书包装着的纸盒里取出一本写真集来，“喏，男生都喜欢美女的吧。”
　　他接过去，掀开来看，“你是她的粉丝？”实际上这为准备陈仲旭的生日礼物求来的，林跃很赏脸地送了两本，我只是抽出一本附送给他，不过这么说不太好，我点点头，解释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写真集，有亲笔签名的。沈清欣可不搞什么签售会，一字难求哦。”说着我翻到扉页颇自得地示意，为了增加礼物的含金量，又鬼使神差地补充道，“限量的珍藏版，市场上都买不到的。喏，还附送了光盘。”
　　他瞧着我，突然笑出了声，“你比我想的有意思多了。”我怔了一下，用“有意思”来形容我，这词好耳熟。

　　一辆白色奥迪Z4停在眼前，推门而出的人一身凛冽酷寒的白色正装，手撑楞直的黑伞，眉头深锁，瓢泼大雨中阔步走来像是风采奕奕的阿修罗。我看到沈希孟嘴角勾勒出轻蔑阴冷的微笑，身子一哆嗦，把画册塞给赵东宇说了声再见，转身如离弦之箭般朝着白色身影水花四溅地飞速跑去。
　　站在伞下，沈希孟并不急于迈步，只冷淡地瞅了我一眼。我低头发现自己仍然披着赵东宇的外衣，脚步一顿，扯下衣服，忙转身淋着雨跑回去。
　　见我回来，赵东宇没有反应，仍然呆滞地直盯着外面。我把衣服搭在他身上，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说了声“谢谢”，再次说了声再见。
　　沈希孟依然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过来接我的意思。我跑到他跟前时，他左手环上我的后腰，把我往怀里拢了拢，见我挣扎，声色俱厉地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抱着我，要么自己跑到车，”他话还没说完，我心领意会一溜烟朝着白色车子跑去。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车窗外那个人影依旧伫立在屋檐下，直愣愣地望着我。沈希孟并不着急开车，拿着帕子擦了擦身上的水，然后俯下身来帮我系安全带。他离我很近，近到他长而浓密的睫毛贴着我唇角，沾湿的耳鬓轻扫过我鼻尖，须后水的清香若有若无地扩散开来。
　　我刚想说“我自己来”，他微微侧头，冰凉的柔软紧贴上双唇，淹没了所有言语，不及眨眼的功夫，他的嘴唇沿着我唇角铺天盖地敷衍开来，严合密封地贴合着唇瓣，一动不动地沉重地按压下来。口腔里点滴的酒气忽地散射，伴着窒息的疼痛蔓延上心头，嗅觉触觉双重夹击，我双臂想抗拒想逃离，却被他如同铁铐般的双手紧紧桎梏动弹不得。时间一秒秒流逝，四目相对，我茫然，他冷静，我愤怒，他无视，急促吸进的仿佛是对方刚才呼出的气体，如同再自然不过的肢体碰触，这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僵硬的唇部接合根本称不上吻。
　　过了几秒钟，他终于松开了箍紧我的手臂，却放任双唇在我唇瓣按压贴合，我双手按在他胸前死劲推开，恼怒地嚷道，“你发什么神经！”
　　他拇指揩了揩嘴角，像是应付发脾气的小孩子，丝毫不理会我的情绪，姿态优雅而从容地抽了张纸巾细细地擦拭着嘴唇，嘴角轻扬，“这叫杀桃花。”
　　我心里一惊，转过头去，远处那道人影站在瓢泼大雨中，衣服全湿，潦倒似鸡汤。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我知道他一定注视着我。那一瞬间，心头如同有把钝刀，一点点销磨着，忽而是一潭死水般静无波澜，忽而是削骨蚀魂般的痛彻心扉，交替顿挫里那疼痛十倍百倍般被放大，让我不由地按住抽痛的心窝。

　　车子缓缓开动，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模糊，成为小白点直至不见。我倚着靠背，心里钝痛蠢蠢欲动，“为什么？”
　　沈希孟冷冷反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有所谓的“杀桃花”？为什么当着他的面强吻我？为什么你可以有那么多女人，却不允许我有一个爱慕者？可这些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我自己解答了。在这段交易里，他给予他恩赐他施舍，我接受我承恩我乞求，我们的关系自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我又何必咄咄逼人地去问这些自取其辱的问题呢。
　　我重重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足以四两拨千斤发泄愤怒，最后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平静，“他不是什么桃花，他从没说过喜欢我。”
　　沈希孟嘴角努了努，目不斜视，“扼杀于萌芽之际，这样最好。”
　　心脏猝然停了半拍，又猛地铿锵凛然般加快节奏，我闭上眼睛，任凭喉咙被涌上来的胶滞黏着，杂乱的思绪似万马奔腾在胸口处踢踏作响。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选择陪伴一个自己并不讨厌的男人，同时选择了家人能好好地生活，而我未曾设想的是，这天让我懵懂心动的男生，因此目睹了我永远无法解释清楚的假象。这场磅礴大雨洗刷掉我所有幻想的同时，让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沈希孟所谓的陪他一年意义何在。我的随叫随到在敷衍的同时渐渐成为一种习惯，而更深层次上，我彻底失掉了爱一个人的自由，失掉了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生活。

　　那彻骨的悲哀席地卷来紧紧地包裹着我，我蜷缩在座椅上，心里很伤很冷很痛，像是破了一个洞，血液汩汩地流出来，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