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彼姝者子

16、侍女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从楼上下来到内厅洗漱完毕，坐在正厅沙发上的沈希孟上下打量我宽松的绿色短袖和白色短裤。我低头审视一番，自觉这身打扮没什么不妥。
　　他不理会我疑惑的目光，低头继续看报纸，声音清淡地问道，“这是要出去？今天不是没课吗？”
　　我刚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课，心里揣摩一遍，事实确然，这么问不仅不稳妥，而且语气太冲，转而殷勤地问道，“已经十点钟了，三爷您不上班吗？”
　　这声东击西的小伎俩，沈希孟毫不留情就击灭了，他翻了下手中的报纸，头也没抬地淡淡说道，“我先问的。”
　　我撇了撇嘴，认输，“是没课，不过我要去图书馆自习，下周要交软件课作业，。”
　　他轻淡地点头，“哦，那一起……”
　　我小心肝悸动了一下，没等他说完忙制止，“进图书馆需要身份认证的，”见他表情有点僵硬，大概被我一口拒绝，他深觉没面子，便马上谄笑道，“您那么大的家业，忙您的事情就好了。”跟他这种过于有存在感的青年男人一起出现在校园里，那引人注目暗送秋波唇枪舌剑的，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也能被指点戳死，我就甭想静心了。
　　他嘴角微勾，“我想说的是一起吃午饭。”我刚要暗暗擦额头上的冷汗，谁想他狡黠地一笑，补充道，“既然你提了，那吃完一起去B大吧。”
　　我含笑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不不用了，突然想起电脑我带回来了，在这儿做也一样。”
　　沈希孟这才缓缓搁下手里的报纸，看着我耷拉着脑袋挫败的模样，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饭后甜点是何姐做的木瓜布丁，牛奶搭了木瓜的色泽，清新养眼，入口又如豆腐花一般香甜嫩滑，我惬意地受用了。沈希孟却没给面子，盛着布丁的陶瓷碗动也没动，起身就离开了餐桌。我忙扒拉了两口，搁下手中的汤匙，从偏厅麻利地倒了杯茶，跟在他后面进了书房。
　　我敲敲门，没有动静便自觉地进去。入目的墙边高凳上摆了个椭圆形的花钵，插了几支马蹄莲和扶郎花，白色跟藕荷色衬得书房里一派清凉。
　　沈希孟低着头纤长的手指握着紫毫毛笔，往一柄十二骨折扇上写字。我不敢打扰，稳当地端着茶杯走到近前，屏气凝神地偷瞥了两眼。“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啧啧，端正的小楷行云流水，不带一毫凝滞，质朴厚重，筋骨生风。
　　他将最后一个字落好，提笔，抬头觑我。我忙把茶杯搁到书桌角上，毕恭毕敬地说，“三爷，喝茶。”需知献殷勤是门技巧，既要讨人欢心，又不能表现得过于刻意。
　　他没有去端那杯茶，一言不发，换了个耐心的眼神继续盯着我。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早知这里小心思瞒不过他，便乖乖地说，“那个，昨晚……我叔叔的事情……”
　　我绞着双手，别扭地抬头看他的脸色。他果真不太高兴，好看的眉毛略一抽动，把笔搁在晾笔架子上，落座，墨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语气低沉地说，“你叔叔承认将学校的部分工程资金中饱私囊，却不肯交待资金去向。检察院三个月之内会提起公诉，一百万够判十年了。”
　　我喉咙猛地一硬，良久才微微一笑，声音发涩地说，“没关系，也许是他……罪有应得。我，我就是想弄清怎么回事。”
　　到这里，我脑海里渐渐现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叔叔挪用的公款大概用来补偿赵宁了，婶婶大约在他被带走那一瞬就猜到了，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不过问叔叔事情的因由。
　　沈希孟微微一顿，嘴角挂上一丝隐晦的笑容，“那你弄清楚了吗？”
　　我轻吐一口气，压制着内心的情绪，似是回答他的问题，又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几不可闻地苦笑道，“不清楚反而好受一些。”真的是难得糊涂。若叔叔当真为了一个男人大好的事业和名誉毁于一旦，明知会锒铛入狱还忍心弃妻抛女，这要比他一时糊涂，贪欲作祟，来得让人伤心千百倍。
　　“茶凉了，再泡一杯，”沈希孟冷淡地吩咐道。
　　该问的既然都问出来了，方才献殷勤的热情一灭，我没好气地说，“你让我过来陪你，也没说是端茶送水侍候你。”
　　他眼皮一抬，眸子里噙着亮晶晶的笑意，“哦，那你想换种方式侍候我？”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端起他眼前的茶杯，转身出了书房。

　　刚入偏厅，李叔正跟进门的人说话，他让开点身子，我看到弯腰换鞋子的是个女人，黑瀑般的秀发似要扫到地上，随着她起身掠起一个弧度，簌簌落到她瘦削的肩后，像是做洗发水广告般漂亮潇洒，那柔顺亮泽的直发让我不由地摸了摸自己干枯分叉的发尾，心生憧憬。她微微理顺头发，抬眼，带点琥珀色的莹莹眸子正对上我瞪大的满是羡慕的眼睛。
　　我这才注意到她生了一张丝毫不让秀发失色的脸庞，柳叶的眉，杏子的眼，温含秋水的眸子，玲珑的鼻子，桃色的嘴巴，美中不足的是脸庞白得过度，不知是粉搽多了还是怎么，竟有几分病恹恹的味道。我略略一顿，不对，这也许是一种衬托弱柳扶风以及娇躯嫩体的独特妆容。
　　我观察她的时候，她也打量了我周身，原本流露出的几分好奇和探究却在我再次与她对视时如风消逝，只余从容和淡定。
　　李叔来到我跟前，微一欠腰，“小鹿小姐。”
　　我只告诉过何姐和程哥喊我小鹿，这时候听他还是在后面添了个“小姐”，喊得我打了个哆嗦，这才想起正事来，“三爷说茶水凉了，再泡一壶。”
　　一只纤细的手接过茶杯去，她笑着对我微微点头，声音温软黏糯，“我来吧。”我正乐得清闲，便乐滋滋地任由她去了。
　　李叔还站在跟前，我突然心血来潮，低声问，“李叔，三爷他，”我斟酌了一下，接着说道，“他先前的太太是不是跟我长得很像？”
　　他微微一愣，嘴角抽了抽，低头敛声道，“三爷没有太太。”
　　很好，网上写他未婚，还是值得一信的。我一鼓作气，接着问，“那三爷他……”我再次斟酌字句，“是不是有已故的家眷长得跟我很像？或者分手的女友？”
　　李叔脸色七荤八素，诡异地看着我，深沉地摇了摇头。
　　不晓得他是说没有还是不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突发神经的怪物，我惴惴不安地打哈哈道，“呃，我就是随便问问。您别当真……”

　　“让你泡的茶呢？”不知何时出现的沈希孟在我身后幽幽问道，吓了我一跳。
　　我惊魂未定地抚着心口，深深吐了一口气，“那个……”刚才那女人不晓得怎么称呼，李叔小声提醒，“杨小姐。”我恍然大悟，“杨小姐没有端过去吗？”
　　说曹操曹操到，那杨小姐也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虽看不见沈希孟的正脸，对着他的后脑勺，那低眉顺眼里尽是一派温柔脉脉之情。
　　我摸了摸大夏天胳膊上生生肉麻出来的鸡皮疙瘩，一转移视线正对上沈希孟冷淡的目光，他答非所问地转移话题，“今天你先回学校吧。”
　　我脸上绽开一个真诚的微笑，可陪君如陪虎，对于他放我回学校这件事情，我不能表现出像离开虎狼之穴般恨不得拍手称快，至少得唏嘘一番聊表遗憾。
　　果然我得瑟的表情沈希孟一入眼便眉头一蹙，“你今天好像说，你不是端茶送水的？”
　　我腿一哆嗦，立马凑近来，忙摇着双手，“不不，我是说……只甘心为三爷您端茶送水。”
　　他身后的杨姓小姐额头上多了几条横纹，我想她定是古装电视剧看多了，以为我是以 “以身相许” “甘心为奴”为借口对富家公子哥纠缠不已。看她半晌才恢复淡定的神情，我脸上虽然堆着笑，嘴角却不自觉抽了抽。
　　我认输的态度一贯让沈希孟觉得很受用，他甚至拍了拍我脑袋，帮我顺了顺头发，不知有何深意，让我的小心肝又硬生生地抽搐了两下。

　　他跟杨姓小姐扬长而去后，我也收拾了书包奔去学校。程哥的车就在院门外停着，像是随时恭候的架势，让我心底顿时升起暖意。
　　坐在后车座上，我脑海里竟然又朦胧地显出刚才那女人的面容，越想越觉得熟悉，那个半隐半现的轮廓连同她的名字明明就要呼之欲出，却总隔着一层怎么也扯不掉的朦胧面纱，半掩半遮，越想越撩人。我知道我脸盲以及穷追到底的毛病又犯了。
　　“程哥，刚才跟三爷一起的是谁？”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开着车的程哥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淡淡答道，“那是杨小姐。”
　　我叹气，抚额，“我是问她名字是什么？”
　　程哥再次淡淡答道，“杨艾。”
　　我望了一回车顶，猛地想起了杨艾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