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彼姝者子

14、房客

　　沈希孟沉默了一会儿，继而低沉地说道，“我可以付你婶婶的医疗费用，还有你叔叔的事情，”他稍微一顿，“也可以稍加关照。”
　　心脏剧烈地悸动了一下，这话真是雪中送炭，可这惊异未及转成欣喜，霎时的温暖已经渐渐消逝。他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既然开出如此有诱惑力的结果，我必然要补偿以相同的代价。
　　我看着他，无比镇定地说，“你的条件呢？”
　　“陪我一年，一年后我放你走。”他看我的眼神弃之如敝屣，既笃定我会接受他的条件，又嫌恶我做出如此卑贱的选择。
　　“我今天出了这罗曼，以后会所便没有你容身之地，我想这点你很清楚。靠你的收入，要支撑家人的手术费用，怕得一年半载，她能否坚持到那时候还是未知数。至于你叔叔，”他冷笑一声，“墙倒众人推，况且他已主动认罪，怕也没人为他开脱。”

　　“理由。”我听到自己沉静的声音。
　　沈希孟嗤的一声笑了，“你在这里陪酒一年，跟陪我一年，怕还是你占便宜了。”
　　我摇摇头，“不是。我要听的是你肯做这个交易的理由。”
　　陪他一年？他真的只求床笫之欢吗？那为什么单单是我呢？他内心有没有那么点喜欢我呢？

　　他微微一愣，清了清嗓子，“你叔叔的事情是举手之劳，至于医疗费用几十万，现今的女大学生都这个价吧。还要吗？”他脸上渐渐现出以往温柔的笑意，“你长得不错，人也有意思，我们遇见过很多次，也算有缘。”
　　“够了！”我厉声制止，五指紧拢握拳，指尖直扎掌心，保留着最后的骄傲，昂着头铿锵有力地说，“你最好不要对我有一丁点喜欢。”不然这个交易只会让你后悔。
　　他听我掷地有声的言论，脸上躲闪过怔忪的神情，继而笑道，“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了。”
　　我惨然一笑，“这不是问题。”这有点像威胁，或者说是诅咒。而我一直都记得，那天的我问“你不会要追我吧”，你清淡地答，“是你想多了。”

　　感情里掺杂一点点交易，那便真的万劫不复了。幸好，他只把我当成了那种“长得不错”“人也有意思”“有缘”的女大学生。可这个幸好来得真让人心酸。
　　拳头大的心似乎被搁到了咸涩冰冷的海水里，青涩的欣喜在腌渍里渐渐萎缩，涌进来苦涩的汁液，洗刷着敏感的血管和神经。突然有点想念那日那个冰蓝色的身影，那夏日里如冷月般清朗的笑容，那正午里如冰泉般甘冽的肌肤，而以后的沈希孟都不再是那日的那个他了。

　　双手不自觉地紧握着，战栗般的抖动克制到微不可查，我咬了咬下唇，喉咙发出干涩的声音，“我也有条件。”
　　沈希孟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不愿做的，我不逼你，这是自然。”
　　他见我并无多余的话说，接着斩钉截铁地说，“今晚随我回去。往后司机会去接你，就不要住宿舍了。”
　　“在这里等我，”他说完转身进了“清风珏”。我背倚着原木柱子缓缓坐下，闭着眼睛，轻揉着眉头，缓解着阵阵的头痛，内心里冰凉的悸动却无以平复。

　　沈希孟带我去的是滨海边的别苑。湿凉的海风带点咸涩的气味，偏偏让我想起那晚盐城湖边与他比肩而立，带着荷叶清香的风，摇曳的星光映影，和他一言一行里温暖的味道。心里猛地一酸，只得按捺住混乱的情绪，随他进了偏厅。
　　开门的管家恭敬地喊了声“三爷”，取下沈希孟的外套。沈希孟移开身子，他看到身后的我，表情有瞬间的疑惑，倏忽之间恢复平常。
　　“让何姐进来，你先出去。”沈希孟吩咐，转过头瞥了我一眼，又补充道，“准备点宵夜。”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跟在他后面进了正厅。入眼处，家具陈置井井有条，二百多平米并不让人觉得空旷清冷。素净浅淡的奶黄色墙纸，也不似他这身赭色来得压抑，持重中很有家的气息，我心里升腾出一丝的好感。
　　沈希孟自顾自地朝正厅西北角的楼梯走去，我双脚却似黏着在地板上，丝毫移不动，只听得隐约传来他打电话的声音，“承锋，怎么，最近有空吗？上次那盘棋还给你留着呢……”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温煦，跟“清风珏”的三哥迥然不同。这个多变的沈希孟，熟识，更多的却是陌生。
　　飘渺的声音越来越细微，直至不可察闻，这陌生环境里，终于只剩我一人。仿佛卸下了万石重的担子，我扶着沙发椅慢慢坐下，疲惫地瘫软在厚重的包裹里，眼皮像凝了霜般沉重。
　　睡梦模糊里，我听到脚步走动声，却疲乏地不肯睁开双眼。

　　管家李叔立于厅前，毕恭毕敬地喊了声，“三爷，”却忽然噤声，随着沈希孟走到偏厅，才继续说道，“宵夜备好了，您看是。”
　　“先搁着吧。让何姐把她用到的东西备好，”他往正厅瞥了一眼。
　　李叔压低声音道，“老太太今天过来了，说院子里桂花开得正好，杨小姐做了桂花糕，让您有空过去尝尝。”
　　见他不说话，又接着说，“老太太又跟何姐提起，”他顿了顿，“让杨小姐过来伺候您。”
　　沈希孟眉目的筋骨猛地一抽，摆摆手道，“先下去吧。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正厅。”

　　等熹微的朝阳照进来，我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正厅笼罩着一层浅淡的光晕，让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微微失神。
　　可下一秒，我却“啊”地惊叫着跳了起来。今天有早课！我一边穿鞋子，一边跑到内厅冲进洗手间抹了把脸，又冲到偏厅取下衣帽架上的包包。
　　转过身未等迈步却直直地撞到一个怀抱里，猛地抬头又撞到坚硬的骨骼，疼得我吸了口凉气。我退后两步，抬起脸来看到沈希孟眉头微蹙，摸了摸下巴。他穿着一身深紫色运动装，浅兰色汗巾攥在手里，另一只则在被碰疼了的下巴处徘徊着。他站在逆光处，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察觉他那微微卷曲的发丝，被汗水沾湿了几缕晕染着温暖的光影，沾惹了树叶和阳光的清香。此情此景，让我又是一阵失神。

　　“大清早瞎喊什么？”他话里虽带了点不耐烦，嘴角却轻勾着。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有早课，”说完就要夺门而出。
　　一只手轻攥住我胳膊，“不急，先吃早饭。”
　　我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大哥，您是不急，可我本职是学生是不？”
　　他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放开，“现在才七点钟，从这里到B大不过二十分钟。吃完早饭，司机送你过去。”
　　听他这么一说，我把包挂回衣帽架，乖乖往正厅走去。
　　他的声音幽幽入耳，“慢着，你，刚刚喊我什么？”
　　我一愣，这才明了情急之下喊了他声“大哥”。不知道他懂不懂，“大哥”这个词在此语境中是表示无奈的。我脑子一转，莞尔一笑，“三爷，谢谢您昨晚帮我盖空调被，没让我冻死。”
　　沈希孟原本正朝内厅走去，这时微微驻足，旋即起步，“不是我，大概是李叔。”

　　他刚消失，偏厅里何姐微微弯腰，“早餐您看是在室内还是在阳台？”
　　我看了一眼正厅南面敞亮的阳台，欣喜地说道，“阳台。”
　　不远处正是与天际相接蔚蓝碧阔的滨海，清凉的海风拂面，一如这清晨和煦的阳光，舒适惬意。
　　何姐端着餐盘过来，搁在白色栏杆旁的圆桌上。察觉到她正细细地凝视我，我微微抬头，嘴角上扬。“何姐，恐怕我还得在这儿住一阵子，有劳您多照顾啦。”
　　她和蔼地一笑，“不敢。还得请小姐您多多包涵。”
　　我听她“小姐小姐”叫得诡异，“您就喊我小……小鹿吧。”我吞吐一番，到底没说出真名字来。

　　正吃着何姐烤的吐司面包，沈希孟走了进来，冲澡之后，他黑色的头发微微泛湿，换上一件蓝绿格子衬衫，衬得肌肤白皙滑腻，看了我一眼，微微皱眉，“睡了一身褶子，看着碍眼，去冲个澡，换上客厅那件粉色裙子。”
　　我瞄了一眼沙发那一抹嵌着蕾丝花边的粉嫩，一不留神，差点牛奶呛到。
　　“怎么了？”沈希孟端过我旁边的牛奶杯，“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眨了眨瞪大的眼睛，指着他手中的杯子，“那个是我用过的。”
　　他似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话音未落，轻浅地酌了一小口，
　　我看着他的唇印跟我方才嘴唇碰过的地方正好相和，把那句“有钱人不都有洁癖”硬生生咽了下去，脸上霎时燃烧起一阵红晕，立刻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去内厅换了件白色棉麻质的裙子，我朝院门外的车子走去，站在车尾的司机彬彬有礼地打开后车门，我微微点头说了声“谢谢”。
　　后车位上，沈希孟赫然在座，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专注的眸子里似有白炽般一团在销熔，像是忽地浇注了冷水，那光芒猛地敛回熄灭，他转过头瞥向窗外。

　　我看着他的侧脸，细声细气地说，“三爷，能不能跟您商量个事情。”
　　“说吧，”他依旧没有看我。
　　“您看我周三早晨有早课，还得连累您这么早过来送我，”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瞟了我一眼，我冲他谄媚地一笑，“我周二晚上就住宿舍里行不行？”
　　“好，”他爽快地答道。
　　我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利落，“那我周五也有早课，您看，”他目光犀利地与我对视，我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好吧，我不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