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彼姝者子

12、罗曼（一）

　　八月末，婶婶病情稳定转到了普通病房。我去看她时，她照旧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没有询问叔叔的情况，对自己的病情也毫不关心。
　　“婶婶，我开学了，可能不能每天过来。孙姨会在这边照顾你。”
　　她微微点头，“艺馨什么时候回来？”
　　“她在做实习，说圣诞回来这边找工作。”我顿了顿，“我还没告诉她。”

　　回学校的路上，维c打来电话。叔叔的事情报道之后，他隔三差五打来确认我精神状态是否良好。
　　“我还活着，”我有气无力地说。
　　“晓芒，我们校会今天开会筹划新一届的校园歌手大赛。呃，这个，你要不要参加一下么。我想跟你组个组合。”
　　我抚额，压低声音失笑，“维c啊，你别逗我开心了。”
　　维c口拙地解释，“我就是不想看你太压抑……”
　　我点点头，“嗯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真的没事。”
　　“不是啊，这次拉到了宏昇的赞助，预期效果不错，你要没事就来玩玩么。”
　　“不感兴趣。”我一口拒绝，接着想起这些天陈仲旭催命的越洋电话，“还有，维c啊，你不要每天跟仲旭报告情况让他瞎着急了。”

　　维c也好，仲旭也好，对于我家里的变故都是只知其一。他们都知道叔叔被捕，一段时间内我肯定心绪难平；却都不知道我家里财产被冻结，婶婶生病需要钱。
　　这样也好，怜悯同情的目光，施舍恩赐的行为，一切不对等，都是我最不愿意接受的。
　　我叹了口气，涉及到钱，归根结底，还是一场交易来得容易接受。

　　在B大一站下车，等车的人里正好有简滢和方文茜。两个人身着正装，衬得我一身白T、牛仔短裤加人字夹拖的衣着大咧咧般随意。
　　简滢凑过来，“上午你不是出去了吗？我以为你去上课了呢。毛概老师点名我没帮你答到，”她神情里略带点歉意。
　　我微微摇头，“没事儿。你们这是要去……面试吗？”我打量了一眼方文茜，小姑娘竟然破天荒地化了淡妆。简滢比划个手势，我明白这是她帮她化的。
　　“宏昇广告中心招实习生，还没到deadline呢，你要不也投份简历试试，网址我回去发给你。”简滢兴高采烈地说。
　　宏昇可是双城气焰最盛的家族企业，先是靠采矿业发家，后来经营有色金属国际贸易，现在主营建材和房产，甚至插手网络业，真可谓本钱多了哪儿也敢撒点，所幸成绩都还不错。
　　“简滢，车来了--”方文茜喊道。
　　她冲我摆摆手，我握拳笑道，“面试加油！”

　　傍晚时分，刚刚睡醒，尤美给我发短信，说在西门的小咖啡馆等我。
　　我去盥洗间洗了把脸，从衣柜里随手取了件天蓝色连衣裙换上。这抹亮色倏忽间让我想起那个人冰蓝色的衬衣，心里突地一沉，多想无益，最终脸上只余无奈的苦笑。
　　全身镜里，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惨白得可怕，下眼睑又有浓重的黑眼圈，衬得整个人都半死不活得毫无精神。我猛地拍打了几下脸，拿出许久未用的化妆盒，不厌其烦地抹面霜、搽粉底、涂腮红、画眼线、抹眼影、夹睫毛。直到最后，看着镜子里精致的妆容，察觉不出自己原本的模样。

　　进咖啡馆时，风铃响动，尤美坐在最显眼的台座上。昏黄的台灯开着，她津津有味地读一本茶经。
　　三天前，也是在这里，我百无聊赖地问她怎么样来钱快。
　　她好看的眉眼微微一颤，声音倒没变，“那得看你多需要钱。”
　　我浅浅一笑，“救急用的，很需要。”
　　她不急不慢地搁下手中的茶杯，“晓芒，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你看，”她指指不远处西门一长溜儿的名贵跑车，“需要钱的人有赚钱的生存方式。”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女大学生接客也不是稀罕事。我倚在沙发软背上，笑了。
　　她看了我一眼，“在艺术学院这都司空见惯了。这种情况既然存在，背后必然有其合理性。”
　　我不与她争辩，解释道，“我并不是看不起她们，”我只是想到自己刚为叔叔解决一个小三，现在风水轮流转，自己差点要自甘堕落沦为小三了。

　　尤美伸出右手食指逗弄着我的手腕，“那你以为我打的是什么工？”
　　我被那触感逗弄得哑然失笑，抬起头来，她眼里波光流转，全是柔媚娇嗔之色，再回想她刚才的问句，整个人猛地惊住了。
　　她收回故作娇媚的姿态，哈哈笑道，“吓你的！我倒是会去罗曼做陪酒，一晚上白拿五百块，又能如愿认识几个场面上的生意人，何乐而不为。”
　　我张着的嘴巴还没合上，尤美敲了敲了木桌，“哎哎，真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而我心里却快速地运算着，二十万除以五百……四百天，将近一年的时间。婶婶等得起吗？转而一想，郑艺馨也开始赚钱了，等圣诞她回来，一个人的负担由两个人扛，也许不用那么长时间就能凑够钱吧。

　　“就只是陪酒？很纯洁，没别的对吧？”我探过头去问。
　　尤美愣了一下，原本嚷嚷的“你别误会，真没你想的那么”戛然而止，呆呆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惨然一笑，喃喃道，“羞耻心，那是奢侈品。”

　　等我走到她身边站定，尤美才抬起头来，镇定自若地看了我一眼，倒吸一口冷气道，“小姑娘，花枝招展得可怪惹眼的。我倒觉得你素颜更合男人胃口，不过还是打扮打扮精神点。”
　　我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罗曼那种有钱人光顾的地方，保不齐有叔叔的熟人。虽说叔叔啷当被捕已经够寒心的，让人认出侄女做陪酒再跌份儿就不好了。
　　尤美摸着下巴，故作一副猥琐相打量我，继而站起身来，弓着胳膊示意我挽着她，“小鹿，出发吧。”

　　罗曼私人会所位于双城繁华的城中街上，繁华霓虹、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温柔乡，无需多言。
　　尤美拉我去见主管。李燕一身黑色正装，身材高挑，眉目凌厉，不苟言笑。乍一看不像是会所主管，倒像是高级酒店的经理。
　　“燕姐，我朋友小鹿，”尤美微笑着介绍我。
　　李燕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转头对尤美厉声说，“小美，你这可不像话，搞得我这里像拉客的。”
　　尤美倒也不害怕，搀着她的胳膊，谄笑着撒娇道，“哎呀，燕姐，”她凑近了低声道，“她家里出了点事情，急需要钱。您发发善心么，我知道燕姐最好啦。”
　　李燕严肃的脸上被她哄得竟露出几分笑意，瞄了我几眼道，“丫头长得倒是不错，先留着吧，钱先打到你账上，能坚持到下个月再说。”
　　尤美给了我个眼神，我再不懂规矩也看明白了，忙道了声，“谢谢燕姐。”
　　她微微点头，冲着尤美说，“林少在清风珏。你们先过去吧。”

　　尤美叮嘱我，“只管倒好你的酒，收住你的好奇心，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问。”
　　我点点头，又觉我在她身后，点头她也瞧不见，便轻声道，“这个我晓得。”
　　她驻足，等我跟上来不容置疑地说道，“林跃我来陪酒就好了。你要是瞅定一个合适的主儿，往后的日子也轻松些。”她这训诫的腔调，加之先前跟李燕的对话，恍惚穿越到春风一度的花楼，我就是那低头哈腰百般奉迎的小丫头。

　　曲径通幽，我跟着尤美在金碧辉煌的走廊里穿来绕去，终于到了“清风珏”包间。
　　尤美轻敲门，继而推门而入。包厢里没有人，她径自去了阳台。
　　包厢里是暗色调的装潢，跟外面的银雕金饰比起来倒是舒服了不少。拉合的木制门窗上临摹了几幅唐代仕女图，屏风上则画着姹紫嫣红的牡丹，檀木隔窗那边摆着古琴，另一边的桌子上搁了茶具、棋盘，墙角的玉蟾里燃着麝香，袅袅的香气弥漫开来，真是清新雅趣至极。

　　我往阳台方向走去，忽而又顿住。阳台上明明有个男人，可尤美只是站着，既没跟他打招呼，他也没跟她搭话。夜色里，两个人相隔咫尺，同望着一片星空，心有灵犀般相对无言，良辰佳景，虽未及你侬我侬，却也带着那么点暧昧不明。

　　门外的说话声越来越大，直至推门而入。“林少呢？”一个粗犷的男声说道。
　　听到来人，林跃转过身来，看到我时似是一怔，接着步履不停地走了进去，尤美跟在他后面，眉头微蹙着，似乎对这个声音不怎么欢迎。
　　“杜威，周城他们呢？”林跃问道，似是有点不耐烦。
　　声音的主人并不是彪型大汉，而是个皮肤白嫩、留着平头的男人。他长相并不难看，倒有点憨豆先生的滑稽感。我这么想着，差点嗤笑出来。

　　可林跃还是注意到我了。他转到这边，俯下身来，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的脸庞。刚才他背对着我，现在我才看清他的面容。干净清爽的眸子里带着笑意，狭长凤眼里带着慧黠的光亮，轻薄的嘴唇微抿着，明明已经二十多岁，却还像个没长大的邻家大男孩，正经里带那么点孩子气。
　　他离我很近，让我想起上次那个人也曾这般，似乎想从我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映影。思及此，我往后退了几步，闭了闭眼睛，从意识里祛除那个身影。

　　杜威笑道，“林少再看下去，小美可要吃醋了。”
　　林跃这才摆正了身子，眼里依旧是玩味的色彩，轻声呢喃道，“有点意思了。我倒不信三哥真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