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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霹雳(二) ...


  •   我呆呆望着天花板,果真“跟医院有缘”这种话不能乱说,这半年来我真的是频繁光顾仁和。婶婶割腕的时候,跟简滢她们话剧社来探望杨艾,陈仲旭打架受伤,还有两周前的鼻骨骨折,还有这次……
      胳膊动时有手上有轻微的痛感,手背上扎着的输液管里血液回流,我按着白色胶带忍痛拔了针。单人病房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不知婶婶怎么样了,我摸索着朝外边走去。
      开门左转,沈希孟正倚着玻璃栏杆,他抬头看我,有点疲惫,脸色并不好看。
      他过来想要扶我,我抬了抬右臂,堪堪躲过他的左手。“谢谢你照顾我。不早了,你走吧。”
      “她已经度过危险期了,现在在消化内科的监护病房,”他语气平淡。
      我点点头,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又猛地抬头看他,“消化内科?”

      陈数站在监护病房外面,手握着手机,眼眶微微浮肿,神情沉重。他跟叔叔婶婶是大学同学,这些年两家人住得近走得也亲近,叔叔入狱婶婶住院,这场景想必他也难以接受。
      他看着透明玻璃窗那边安详躺着的人影,“血液检查血清铁蛋白及转铁蛋白饱和度等指标显示铁含量异常,是血色病。”
      继而转过脸来看我,解释道,“先天遗传中基因突变造成的,血液内铁负荷过重,沉积到组织器官中,造成肝脏、胰腺、心脏的损伤。目前除了放血治疗没有其他有效的治疗方法。根据她现阶段肝脏损伤程度预估,很可能要进行肝移植。”
      我双手捂住口鼻,微昂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怎么会这样?早上……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陈数拍了拍我肩膀,“你婶婶生这种病并没有典型的症状和体征,肝脏移植可行性较高,手术成功后放血疗法按常规运行,她可以跟以前一样生活。”
      “另外,郑景……你叔叔在拘留期间不允许探视。我托检察院的朋友打听,”他握了握手里攥着的手机,“……学校工程建设款目,他动用了一百万……检察院应该会提请法院冻结家里的财产,如果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开口……今晚我在这边守着,你累了,先回家休息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灯火通明里,触手所及全是弥漫的雾霭,医院的走廊好长,长到走不到尽头。像是梦境,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哭笑自在,到深谙世事的成人冷暖自知,好好的开端,明明应该渐入佳境,却失控般地走向堕落、痛苦和无望。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应该再也没有一个明天像今天这般“不堪人事日萧条”了吧。

      出口处,沈希孟还在等着。远处昏暗的路灯照到他身上,半明半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知道他在看我,聚精会神地,冷眼旁观。
      我咬了咬干裂的嘴唇,皱着眉头,刚要说什么,他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原来我把包落在他车里了。
      “谢谢,”我无力地舒展紧皱的额头,露出个干瘪的笑容,“送佛送到西,你送我回家吧。”
      他多半以为我还会赶他走,我没理会他的诧异,转到副驾驶这边来,“西苑别墅。”

      车厢里寂静得压抑,我很感激沈希孟安静地开车,不跟我搭话。
      我打开了收音机,降下车窗,胳膊肘搭在车窗上,下颌搁在肘部,在夏夜燥热的风里,在躁乱的节奏里,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爸爸最引以为豪的城标建筑正在拆除,新设计的城标市民嘲笑说像碉堡;妈妈最常去的川百味换了老板,味道大不如从前;叔叔新侨学校要新建的工程备受期待,他却为此锒铛入狱;而婶婶呢,院子里池塘建起来,却没人赏鱼了……总有种人去楼空的怅然。
      而我并不伤心,真的。四年前,我也是这样一无所有。上天只不过是在给予我一点恩赐之后,吝啬地收回了馈赠。
      我早说过的,你怎么得到,也怎么失去。

      广播里零碎的句子飘进来。
      “……
      结满薄冰的以后
      路漫长,步韵太摇摆
      这两边负着还不清的债
      身边不见有路牌
      飘零像燕,只好往远地迁徙
      踏雪踏雪,未见猎梅
      放弃太容易
      又上路了,很快一辈子
      哪里尚有梦
      ……”
      是啊,哪里尚有梦,触手所及都是冰冷的现实……我这么想着,眼皮被沉甸甸的睡意压下来,很快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里……

      醒来时,我仍在沈希孟的车子上,而旁边的他却不在了。
      车子停在西苑别墅西边的盐城湖区。以这片湖区为界,西边是盐城,东边是滨城,双城市正由这两个主城区合并而来。
      我下了车,呼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心里升腾起点滴的爽朗和轻快。
      夜晚的盐城湖,清澈地倒映着满天星斗,摇晃着团簇的光影,明媚得如同街灯的倒影。碧水楼榭,莲花亭台,木桥蜿蜒,星火燎亮。乖巧的睡莲安静地绽放着,胭脂红与绯红在湛蓝湖水里交相辉映。
      荷花开自落,秋水净无泥。

      沈希孟站在原木栏杆旁,似是看着满天光辉,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发呆。夜晚深潭般的湖水衬得他冰蓝色衬衣越发鲜亮,像是撕破雾霭的一抹蔚蓝,衬衣袖子稍稍挽起,紧扣着栏杆的手腕筋络分明,似乎用力地抑制着情绪。此情此景,我倒觉得他比我压抑得多。
      我倚在栏杆上,晚风将几缕乱发拂到嘴角,丝絮般飘零着。不远处是朦胧的万家灯火,我在想哪一个黑了灯的窗口属于我。
      燥热的风掠过湖面,似带了点荷叶的清香和湖水的凉爽,拂面而来,煞是惬意。
      这静谧里,无人言说,直到上衣口袋里的手机打破宁静。

      是梁译的,他给我打的电话真是屈指可数。我怔了一下,按下接听键。
      “你怎么没回我?”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前几天准备考试,没有开电脑。”
      “发挥得怎么样?”
      “嗯。还好。”口语考试为什么没参加,我不想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情绪爆发来得有些沮丧,“郑晓芒,你真的忙到我想你时都找不到你,我是你男朋友吗?我觉得我倒像个称职的陪聊。”
      “……”我微微一顿,“梁译,我今天累了。我们能改天”
      听到我的推辞,他语气加重,“你是在无聊的时候拿我打发时间吗?你跟我说最近爱吃辣,最近喜欢绿色,最近想学画画,你是拿我当日记本吗?你是不是觉得这次我对你好,都是我欠你我应该的?”
      这步步紧逼让我一阵烦躁,“梁译,我不想我们恶语相向。我承认我弄不清对你的感情,你大概也一样,不然就不会回国一趟只在离开的时候通知我一声了。”
      他轻笑一声,我能想到他嘴角带点冷酷的笑意,“以前依你的性子……”他恍地一顿,良久才说,“你看你,现在都懒得跟我闹。”
      以前他曾经抚着我额发温柔地笑着说“别闹,”可现在他心酸地说“你都懒得跟我闹,”我鼻子一酸,语气顿时软了下来,“梁译……”我喊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等了片刻,沉吟道,“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我们已经分过一次了,这次分了恐怕再也……”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要挽留吗?我知道只要我挽留,他就会留下。可两次尝试,两次失败,也许真的不合适呢。
      电话那边千里之外的声音一锤定音地传过来,“就到这里吧。”
      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回忆,有很多感情要梳理,很多话还要说,所有的情绪在涌上来的一瞬生生咽下,喉咙热辣辣地疼,我居然只轻声答道,“哦,再见。”

      将近二十岁,我谈过两段恋爱,跟同一个人。
      第一段起于高中的尾声,结束于大学开始,短短两个月,却刻骨铭心。
      分手原因是去了德国的梁译对我不理不睬,后来有个词形容这种行为很准确--冷暴力。两个月的时间,我差点把他当成了生命的全部。
      第二段起于一年前的暑假重逢,止步于今晚。异国恋固然鸡肋,可陪伴渐渐成为难以割舍的习惯。
      我没有问梁译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回来。我对他的感情也许不再是爱,但足够特殊,特殊到对他的追求我答应得毫不迟疑。
      也许,我只是恋恋不舍地给初恋来个续集,为十八岁炽热到只剩喜欢的纯情画个不留疑问不余遗憾的句点。再见只为再分,失去才是永恒。
      而十八岁,真的只有那一年。

      手机显示十二点。
      叔叔被捕,婶婶病危,男朋友打电话说分手,今天真是完满了。

      我望着盐城湖,长长吐了一口气,踮起脚尖,两手支撑在栏杆上,大声喊,“郑--晓--芒--”
      没有回声,只听得身后斜对角,那个沙哑的声音轻声道,“郑晓芒,二十岁生日快乐。”
      我转过身来看着沈希孟,他慵懒地倚在栏杆上,目光黯淡,神色疲惫,冰蓝色衬衣上映着波动的水纹,带点忧郁的味道。
      我低头苦笑着喃喃,“生日快乐。再也没有一个明天跟今天这样糟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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