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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弦断(二) ...

  •   曲洋携着琴,拎着半壶桂花酿的清酒来到一座月洞门前,洞门门额上写了“通幽”两个大字,笔画洒脱狂放,逸兴遄飞,暗合道家逍遥真谛,却是出自曲洋自己的手笔。穿过月门,便是一条清幽的小径,小径以鹅卵石铺就,石隙间长满了绿色的青苔,显得极少有人经过。午后澄澈的阳光透过花阴洒在曲洋肩上,似带了些绿意,照了他满身的清冷。曲洋不急不缓地走过这条小径,走到一个小院子里。只见那院中栽满了姗姗修竹,风过木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竹影落在地上摇曳着,格外的静谧安详。
      院子里唯一一座房屋以纯以竹木搭建,晒干了的竹竿褪去青色泛了黄,被一条条堆起来砌成墙壁,门帘也是以竹竿内壁刮下的竹纤编成,更是竹篱竹门,整个屋子与院中修竹呼应,自成一体,格外精巧别致。曲洋站在竹舍之前,抬起头,眼睛不由得被午后灿烂的阳光刺得微微眯了眯。他将酒交予负琴的那只胳膊,举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院子里寂然无声,风动木叶的沙沙轻响越发清晰,也吹得曲洋的发丝丝缕缕漂浮在空气里——曲洋没有束发,只是随意地将头发拢在脑后,这个张扬肆意的男人褪去了一身刺眼的光芒,此时此刻立在这个寂静仿佛没有人的院子里,低头的样子竟显出一份忧郁。
      曲洋再次举手敲了敲门,依旧无人应答。他叹息一声,回头望了望屋檐上挂着的铁马,眼神有些迷茫,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一个月了,你还是不肯出来吗?”
      曲洋虽叹着,也并不在意,一甩袍袖席地而坐,提起那瓶桂花酒饮了两口,又将琴横在腿上,拨了两声,低着头继续道:“盈盈来看你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前些日子到教主闭关的密室外大闹,差点惹来了大麻烦。
      “教主这些年对她不闻不问的,父女之情也着实淡薄,这两个人又都是一模一样的臭脾气,若不是众人拦着,恐怕教主会真的对她下重手。
      “盈盈只求你能见她一面……她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你。”
      曲洋微微勾起嘴角,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
      “论起来,在魔教能找到一颗真心是有多难得,这么多年腥风血雨过去,你也该懂得这份珍贵。
      “可你这样,实在是……”
      曲洋的话说了半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也不再多语,只听珠玉般颗颗落地的琴音渐渐连起来,连成一个安详平和的曲子。
      曲洋随意地坐在这小院陋室之前,垂眸信手弹着,音律便似潮水般静静地冲刷着这片空气,时起时伏,格外的温柔。
      一个月了,曲洋日日处理完教务便来这院中弹琴,弹累了就跟屋子里不愿露面的人说一会儿话,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一开始他言语间还有意心存劝慰,时间长了便天南地北地闲聊,曲洋自己都很好奇自己何时变成了一个话唠,肚子里竟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絮叨。
      可屋里人从没给过曲洋回应,连声息也没有,到后来曲洋简直像忘记了屋中有人,竟经常谈起自己的心事,谈到少年时的争权夺利、上位后的疲乏厌倦,谈到自己不得不被束缚在日月神教的不得已,谈到中原武林与神教毫无意义却无解的仇怨,他毫无隐瞒地说起自己唯望纵横山水、弹琴吟啸的愿景,甚至连自己私下黑木崖,连挖二十九座古墓只为求一本《广陵散》的秘事也提起来,并且为此甚是欣然自得,丝毫没有感到半点挖坟盗墓的羞耻。

      曲洋性情飞扬,只是自小身在教中,不得不养出了一身的城府。东方于他的确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如今东方失了势令曲洋再无顾忌,因而终于得偿所愿、暗自引为知己,但若面对面,他却决然说不出这些。
      只因如今事态特殊,东方不肯见人,他也不忍勉强,只好日日以内力灌注于琴音治疗东方的内伤。开始时曲洋的交流中还存有一份刻意,渐渐地这样的倾诉却成了一种习惯。隔着院门无声无息的彼人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对着自己的内心谈话,屋里那个人竟不知何时成了自己心中一个高山流水知音似的存在,郁结了多年的情感像缺了口的洪水般倾泻。

      曲洋得到《广陵散》后,沉浸其中一日日演奏揣摩,竟发现这《广陵散》之中的不少瑕疵。想那《广陵散》虽具盛名,毕竟是古物,有自己的局限,曲洋便以《广陵散》的调子为基础,重新编了一曲,甚是得意,自名为《笑傲江湖》。
      为东方奏琴疗伤的那一个月里,不知是否是刻意为之,曲洋竟有半个月弹得都是这一曲。曲调虽相同,却因为每日的心境不一,从而生出无数种变化,竟像是不同的乐曲一般;曲洋又是个不拘成规之人,琴苑里传出的那曲《笑傲江湖》每时每刻都有不同,音律高妙匪夷所思,令人越听越是着迷。
      每次在这院中弹琴说话,他总有一种非常平静的愉悦,这种愉悦并不激烈,却像温柔的水一般涤荡着他的内心,让他拂去重重纷杂触摸到真实的自我,心境也变得更加淡泊超然,反映到琴弦之间,更让他的乐曲宁和豁达,打开一个新的境地

      。

      此时此刻,曲洋正如往常一般信手弹着曲子,忽然听到屋中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停在自己身后的屋门处。
      曲洋的琴声不由得有些散乱,正暗自犹疑着,只听吱呀一声,身后那雕花的木门竟被推开了。
      曲洋手指一抖,一个错音蹦了出来,他心中颇是有些怪异的激动,索性用手掌按了弦,停住了琴音,半侧了头回眼看去,只见一个白袍消瘦的人站在门边,下巴长了淡青的胡茬,正扶着门框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东方的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只是身材依然消瘦,袍袖空空荡荡鼓满了风。他看了曲洋好一会儿,终于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微笑,起步走来,坐在曲洋身边,声音有些低微,道:“多谢右使一曲之恩,东方永生难忘。”
      话唠了许多日子的曲洋忽然哑口无言,他低下头沉默了一瞬,鬓间的一缕发丝垂下挡住表情,只看得棱角分明的嘴唇勾了勾,像是一笑,道:“何必多礼,你身体渐愈,便不枉我这些日子在这院子里聒噪了这么久。”
      东方笑容清淡,道:“曲右使大恩,来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东方叨扰,就此告辞了。”
      曲洋闻言猛然回过头来,此时此刻两人的面孔相距不过寸许,他望着东方那与自己距离从未如此接近的容颜愣了片刻,忽然道:“你要走?”
      东方笑容不变,安安静静地点点头。
      曲洋沉默了片刻,锁紧眉,沉声道:“教主在密室闭关中,曾召见过我几次,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他还是想……不过通通被我挡住了。何况你没了内力,内伤难愈,怕是再也离不开人……不如一直留在这儿,只要有我在,定能保你周全。”
      曲洋身上有种不容置疑的骄傲,那种熟悉的骄傲令东方勾起眉眼,淡淡地笑起来。
      曲洋望着东方的眼睛,道:“你相信我,在这琴苑里,纵使是任我行亲至,我曲洋也不会怕他!”他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柔情,望着东方眼底深处那一片看不清晰的深渊,沉吟了片刻,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神色坚定一字一顿道:“东方,我们认识了那么久,你对我来说与旁的人从来都不一样。我曲洋对天发誓,会一直全心全意待你,你可愿……”
      曲洋的话忽然停住了,只看见眼前的人退了一步,微微摇头,脸上笑容徐徐展开,与记忆里当年酒宴上那捧燃尽世间颜色的火焰重合,曲洋就要破口而出的那句“你永远跟着我”便卡在了喉咙里,竟怎样也说不出口。
      东方微笑,也深深望进曲洋眼底,轻轻道:“多谢曲大哥好意,东方受不起。”
      说罢便起了身,毫不留恋地顺着走廊渐渐走远,一直走出了曲洋的视线,没有回头。
      而曲洋眼睁睁望着东方离去,一动不动,竟也没有再挽留。
      院子里忽然起风了,大风鼓荡着曲洋的衣袖,乱发倒飞。他望着东方离去的方向怔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苦笑了一声,抬手按住琴弦,疯狂的音符便从琴弦剑奔泻出来,与被曲洋内力搅乱的狂风和在一起,在小小的院子里冲撞来回,笔挺的竹林被吹的倾斜,树叶刮上天空。
      曲洋心绪难平,内力激荡裹挟着小院里疾风阵阵,指下琴声一时有如呜咽,商音凄然萧索,而后金戈铁马地一路攀高,周围的风声渐厉,而那琴音中的情感也越发浓郁凄绝,曲洋闭着眼睛,脸上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内力鼓催到极致,琴声正要行至极高,却只听一声金属的脆响,曲洋琴上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也不曾稍损的弦竟然在他指下就这么断了。
      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崩断的琴弦扎进曲洋的手指,鲜血霎时间涌出,染红了琴身。
      曲洋对自己伤口按也不按,只是颓然坐着,坐到暮色四合,乃至夜的深沉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少年时,曾有个轻狂的男孩总爱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远远逃避着自己内心若有若无的情愫;青年时,偶遇酒宴上回眸处的一片火焰,却直将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整个人焚毁,如同那一曲《桃花辞》一般在火堆里化为灰烬,那殆尽的飞灰却又因日日相逢时的一笑,而在无人知晓之处藏着隐秘的快乐地在风中飞舞;盛年时,同居高位势力相争,一山不容二虎,可曲洋却顺势而下,什么一统江山什么千秋万世,只为不负每夜每夜不眠抚琴时相思的容颜。
      而今……而今那么多年过去,也的确该是个头了。
      曲洋的心都在他的琴声里,他在东方门外续续奏了一个月,又或许这琴早已时有时无续续奏了几十年,而东方却始终没能听懂他琴里的话语。
      又或许东方是听懂了的,只是假装不懂罢了。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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