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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5.歧药 ...
感觉不到疼痛。麻木的冰冷从指尖顺着胳膊往上爬,刺激得浑身一阵阵反射似的痉挛。他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指尖变黑、渗出红色的血液,又融入了黑之中、变成浑浊的污水。
我在做什么?思考令脑内出现轴转尖锐的刺响,下意识地想捂住耳朵,但手抬不起来,手臂沉重得像载着一个人的重量;可低下头看时,臂弯里却是空的,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已经将那重量放入了土中,他在污黑中看见母亲纯白的脸。
“啊……啊啊……”
嗓子里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已经连声音也哭不出来了,疼痛烧灼着喉管,眼睛里干涩得几乎要流出血,但神智却在刺激下陡然间异常清明。母亲死了,而我正在埋葬她。她已经无处可去了,而我也一样。
应该怨恨谁?应该诅咒什么?如果要复仇的话,应该向谁?
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跪在那里,面前是自己徒手挖出的土穴,但却像跪在悬崖前那样,凝望着万丈深渊。
母亲叫我活下去,但前后都没有路,心上压着巨大的、生有利齿的石头,像随时都能将我击穿似的,不断地下坠着。
身体的冰冷和疼痛令人冷静,我确信自己是清醒的,但却在抬头时,恍惚看见悬崖的对岸坐着狡啮,他的脸看起来年轻多了,一点儿也没有现在的沧桑和疲惫;他不太有兴趣地坐在对桌,看着自己手上的终端,一手撑着脸颊,皴得眼角有些微微上扬的好笑。‘狡啮慎也。’我听见自己发出声音,竟然是有些稚嫩和紧张,带着被人看轻而压抑的愤怒,‘我不是过来陪你玩的。’‘也对,’他懒散地说,‘那么,你感觉怎么样?’
‘……什……!!’
‘喜欢我吗?会想和我这样的人做一辈子的伴侣吗?’
‘——说什么傻话!!谁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家伙——’
‘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难道见多了面、成了熟人就可以了?那样的话,结了婚以后自然会见得多。’
他耸了耸肩,阖上终端的显示幕,第一次正脸朝我看过来。‘我说啊,你来之前都没有想过吗?想见到一个怎样的人?会见到一个怎样的人?是你中意的型吗?如果不合适你又要怎么办?’
这些问题即使到了现在仍然令我感到局促。我听见当时的自己恼羞成怒地回答他:‘我的确没想过……会是一个这么轻浮的人。’我记得自己站起来,把背脊板得像一块钢铁,‘看来你是想过而我又似乎与你的标准相差甚远,所以才如此敷衍?那还真是抱歉,耽误你的时间真不好意思。’
刚要走的时候手腕却被扯住了,滚烫的体温透过交触的皮肤传来,跳动的脉搏混杂在一起。‘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真是的。’英俊而年轻的思想警察站起来越过桌子探出半个身子,半拖半扯地拽着我,店内其他人的视线都向这里看过来。
‘……总之,先坐下吧?’
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勉强咳嗽着掩饰过去。‘那么、不准你再看终端。’
‘好。'他干脆地扬了扬手,像个好学生那样把胳膊端正在桌前,英俊的脸上炯然的视线笔直地注视过来,像一只等着主人下一步命令的猎犬。我被他用视线锁定着、从拉开椅子到重新坐下,感觉简直像是坐上了一块砧板;沉默了片刻,终于绷不住严肃的模样,失败地别开视线。
‘抱歉,我之前不该惹你生气;你笑起来好看多了。’猎犬由衷地说,他的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虚假,像一个巨大的涡,拉扯着我深陷进去;我下意识地摸向心口,心脏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块,在他的眼底跳动着。]
“……总之就是这样。啧……喂!狡啮!你打算去哪里?”
“去找他。”
“天快亮了!他早走远了!”佐佐山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喊,“这里都他妈的能听见电幕的早操歌了!你忘了你上次怎么被抓回去的?”
“我没忘。”风尘仆仆的男人冷着一张脸,他的神情是少有的焦躁,烟在手里和嘴里反复地拿开又送上,“你呢?你忘了你们刚刚是怎么对待他的了?”他压抑着语调,但看向佐佐山的眼里掩饰不住的愤怒。清晨的营地正逐渐睡去,疲累了一夜的人们东倒西歪,但仍然睡得香甜。
“我说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还不行吗?!可要不是那家伙其实犟得像头牛,也不会打翻夜火——”
狡啮伸手从枪筒里取过枪,别在腰间。“你搞错了,佐佐山。我并不是怪你和他打架,而是责问你为什么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要赶他走!他身上还带着伤!而且他的母亲还重病在床,再怎么想他也不会离开!”
这来者不善的语气也显然惹恼了佐佐山,他挑起了桀骜不驯的眉毛:“话说开了也好办,照我说,你根本就不该把他带回来!你既然把他带回来,这情况就是或迟或早的事你该想到!你要当圣人去救人,OK;要当情人去养人,也OK;但你他妈的别给我当情圣!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你清楚!他还是现役的思想警察!被当即撕成碎片煮了吃我都不会怪罪任何人!你把定时炸弹放在营地里自己跑了,然后炸弹爆炸时我拆了线给扔了爆了,你现在怪我?!”
“我他妈的哪有本事敢怪你?!”狡啮猛地感到血气上涌,他大声地吼回去,“他不是什么炸弹,他只是个人!你们杀了他根本没几天日子能活的母亲,又把他在深夜里赶出营地送到山里去喂狼——你们做的这才不是人干的事!”
佐佐山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他面前,一把夺下他嘴上的烟,就势攥在手心里——仿佛听见皮肤表层烧焦的声响:“那你他妈的告诉我什么才操他祖宗的是人干的事?!我看着大伙把他撕成碎片炖汤然后现在端一碗给你喝你就高兴了?!操的不就搞走了你一个女人你至于这么婆婆妈妈的吗?!”
“佐佐山你给我嘴放干净点,他不是女人!”
“哈?!那你告诉我大半夜一个男人走丢有什么好紧张的?!这年头谁死不是死、他难道比别人金贵?啊,是我错了,说是女人我都是抬举他,照以前说这得叫——”
啪地一声,脸颊上挨了火辣辣的一下。阻止他的是唐之杜手中的厚厚一叠纸卷,她脸上倒看不出生气还是什么别的神色,只是一直都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的她现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两人推开。“两个都冷静一下,说的都太过火了。明明不是那个意思,真是的。慎也,滕跟着他呢不会出事的。光留其实……”她说到一半,却看见挨了一下打的男人抓过一边的外套,闷头闷脑地就要往外走。
“喂、去哪?”
“我去找。”佐佐山说,“在这吵破喉咙也没用,我搞出来的事,我解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要死了,我这条命赔给你。”他一转身,手指刚好抵在跟过来的狡啮的胸膛上,“你给我留在这,几百号人昨晚慌慌张张地折腾了一夜,不能连个主事的都没。等这事结了我还有其他更要紧的事跟你说,你他妈哪都不准去,也不准跑回那个叫槙岛的一天到晚犯神经的白毛那里。”
“那你留这里好了,我去找,说到底本来这也不关你的事。我带回来的人,我会负责。只要你他妈不给我搞杀人放火的岔子。”
“操!你还要跟我吵?!杀人放火是我乐意的吗?开枪的那个人我捆在那边了,你他妈有种充情圣就拿枪给我崩了他脑袋!一命抵一命谁都不欠谁的!妈的要算一命抵一命的帐,还不知道你带回来的思想警察得死多少次!?”
“这跟‘思想警察’这个身份无关!我以前也一样是思想警察!我老实告诉你我手上死了几个人!你用枪一遍遍崩了我啊?!”
佐佐山简直气极反笑了,他撑起额头的褶皱,带着眉毛一并上扬,像是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那样,打量着狡啮。狡啮推开他,打算走出门的那一刹那,他反手一箍、脚下一扫,将对方扭住胳膊、甩在地上。
“……我的少爷,你是不是还在想着有一天能和那个该死的系统达成和解啊?就是这样想你才会答应槙岛的条件吧?你对于系统来说早就是个死人的现实该怎么才能让你切身体会到啊?……要怎么做你才能放弃那种妄想啊!我真是服了你了!现在放你去说不定你就跟着那叫宜野什么来着的家伙走了、然后再被关进101号房洗成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成天高喊着我爱统治者的傻逼吧!”
“混账!放开!”狡啮挣扎着,他力气很大,趁着佐佐山松劲的一霎猛地弹起试图将对方摔在地上,但佐佐山立马反扑过去,两个人在满是干灰的地上滚了一整圈,又变成了最初的状况。
佐佐山这才来得及啐了口唾沫:“放开?我可信不过你。”他用领带扣住狡啮的手腕,朝着他的脑袋就重重来上一拳,“抱歉,你得给我乖点儿睡一会。”
[我感到天旋地转,该死的混账下手真狠,意识往下停不住地沉,坠落的每一个单位都带着撞击的钝痛,像是在击穿什么柔软又坚韧的物事,我感到自己被裹挟在中间,一点点地向前探寻着出路。别阻拦我,在浑噩间我对周围那实在没有什么威胁的壁垒说,不然我只好毁掉你了。它们瑟缩着,害怕着、抽动着,却仍然包覆着我、箍紧了我。
那紧缚的感觉令我相当不自在,我抬起头,发现流海还搭在眉上的年轻的宜野正坐在我对面,而肩膀绷得过紧让我浑身作痛。我舒缓了一下姿势,然后听见自己开口的声音:
‘我赢了,至少我先发现了一个你的优点。’
温暖的阳光从我们之间的窗子洒下来,落在桌上;我们摊在桌前的手连着臂膊和我们自己的身体环成一个圈的领地,离得很近,却又向内收拢,没有连接在一起的延长线。‘笑得好看算什么优点?’那张俊脸红得和逞强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匹配,‘你是个浅薄的只看表象的家伙,我又发现了你的一个缺点。’
‘这是浅薄,也是诚实,是表面,也是直接。’天哪——当时的我怎么说得出这些话,‘所以,你看,我是一个诚实而直接的人;而所有的了解都是从浅薄而直接的表象开始的,‘没有最低者,最高者便站立不住。①’——你知道这句话吗?’
‘当然,语录里有。我查阅过原文,但它们被改成了新话后,变得难以理解原意了。’他遗憾地说。我有些吃惊,因为也许我本意是想要炫耀,但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总得说点什么,不然他就要走了。我的确需要一个伴侣,但是……他不会是最好的人选,我调查过他的资料,因此在来之前是这么想的,现在也仍然这么想。
那我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你想知道吗?’我试探着他眼底的神色。‘你又有什么更好的解读?’他挑衅地回瞪着我,那眼神真是不错。
‘譬如友爱。‘每一种文明的宗教都自一小群朋友开始。’① ’我故意引诱,‘你看,我曾经特地申请过小说司工作,但他们还是把我发配到了友爱部来。’
我听过他的事情,即使在同期之中,他也相当有名。在我看来,为了显得和其他人一样,他狠下了一番功夫,才看起来像今天这样不起眼;但如果他当真与其他人不同,就应该立刻发现我话中的意思。果然,他挑起了姣好的眉。
‘你是说?’他恍然瞪大了眼,流露出惊恐而又怪异(也许能理解为一种隐晦的期待)的神色。
‘你看过未删——’
我早有准备,一把捂住他的嘴。柔软的嘴唇扫过我的掌纹,滚烫的气息简直像烟蒂烫在我手心里。
‘嘘。’我说,希望他没发现我眼角促狭的笑意,‘现在你又发现了我的一个秘密。’
‘你这个白痴!!这么做万一被发现了的话……’
如果他说‘我要告发你’或者干脆就这么做了的话,我们也就没有直到今天的故事可以说了;事实上,他的这种反应令我惊奇——他理应讨厌我才对,我应该违反了他所恪守的标准;但他却货真价实地担心我这个对他而言陌生的伴侣适格者遭遇应有的不幸。
怎么说呢,温柔过头了吧。
我松开他,同时身体欹近,让呼吸擦过他的耳廓:‘那你要帮我保密。这样我们就是共犯者了。’
他紧张得浑身绷直,双手攥成拳叠在膝上;我喜欢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简直像刚见到他的我一样局促不安。‘爱一旦成为上帝,亦即沦为魔鬼②’——脑海里不知为什么闪过C.S.路易斯的另一句话,紧接着我听见旁桌的人发出抽气的声音,还有周围窃窃的低语;反应过来时,我察觉到嘴唇有着烧燎的湿凉,一切都毫无预兆,而我吻过了他。]
宜野座站在那里,单看背影显得很平静,虽然那肩膀瘦削得厉害,但却并没有颤抖。他站得笔挺,全然是训练有素的军人的模样,佐佐山不禁怀疑这人究竟是不是自己夜里遇到过的那个心气高傲却又过于正直的附庸。我并不认识他,佐佐山想,我一直在贬低他,激怒他,看他暴跳如雷的状态,像一只浑身戒备的牧羊犬。而他现在那么静止着的时候,却全然感受不到懦弱的气息,越过他的肩膀,能看见土堆的坟茔和歪斜的墓标,其上用钥匙的尖端刻着字,笔划是隽秀而克制的撇捺。
遇到这样的事、独自哭过这样的长夜之后,他仍然站立着,没有垮塌下去;佐佐山感到自己的心情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故意把脚步声弄得很大。
“喂。”
对方闻声转过头。连预料中的泪痕也被收拾得不见痕迹,俊秀的脸庞上过长的额发被山风撩起,更显得那张脸孔端正精致,疲惫的眼神衬着苍白的皮肤,逐渐暗沉下去。他神情平静,平静得过分了;像是暴风雨后的荒原,枯萎得什么也不剩。但那又是什么支撑他现在站在这里、仍然活着?佐佐山头痛地拧起眉头,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却又似乎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他走到他身边,并肩站在一起时却又觉得尴尬,对于他挺得笔直的腰杆,佐佐山有些嫉妒,又有些难以道明的同情。为了打消这种沉默的尴尬,他点起烟。
“……慎也回来了。他要来找你。”
身材高挑的男人并未回话。佐佐山倒也自顾自地说得下去。
“跟他打了一架,朝我发了好大的火气啊。招惹上你们算我倒霉,喏,衣服都被他扯破了。我可就剩这一件拿得出手的西装啦。”
还是没回音,他又叹了口气。
“没办法只好把他揍晕了。你要想见他,就跟我回去。这一次我保证你安全;我答应了他,如果你死了,我把命赔给他。”
对方动了一动。“跟他没有关系。”许久之后宜野座说,他声音沙哑得连吐字都显得艰难。“……我知道我之前想得太天真了。现在我明白了。”
佐佐山挠着头发。“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烧掉那些狡最爱的书籍。我看到了各个民族彼此敌视,而且默默地,无知地、愚蠢地、甘心地、无辜地在互相残杀③;我明白了历史是一架周而复始无法停息的机器,是一个转动着的轮子,这只齿轮会永远旋转下去。④
但宜野座仍然选择沉默的回避。“请告诉我返回城镇的路。”这令佐佐山没来由地恼怒,他一把抓过思想警察原先箍有电幕的手腕。
“说啊,你为什么把她葬在这里?因为你知道她根本回不去了对不对!在电幕下脱逃者连一块墓碑也不会有!那你呢?你不也一样回不去了吗?你会被作为逃兵或者是‘思想热’的感染者而处置、隔离、审判,也许还会被送进101号房,从那里出来的人都是活死人——虽然这么说,你这个思想警察一定也不会相信。但你想死吗?想死的话我可以做够好事、在这就一枪毙了你!何必绕那么远的路呢?”
年轻的警察微微露出惨然的笑容。
“……你说的没错。但是我如果跟你回去找到狡啮、然后抱着他大哭就可以解决问题吗?……那个在我看来简直如同地狱的营地,却是你和他能够回去的地方。但那并不是我的。就像即使如此冷静也能够理性地分析事态的情况下,在想起你们时,我也无法停止我心中的愤怒和憎恨那样,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因为死亡而停止对我的厌恶与怨恨。”
他的语气平稳地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像内心装了一个巨大的壳,把自己躲藏在深处那样叙述着。
“没错,我甚至不能停止自己去恨他——如果不是他把我们带到这儿的话,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我竟然这样想,我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但又无法停止这样去想。这种想法让我痛快,疼得内心麻木毫无知觉。可我又更加憎恨这样的自己。”
“我知道,回去也许会死,也许会变成什么别的,也许不会——但那也再与他无关。所以,就告诉他我死了。”
他顿了顿,最后再度这么说;同时交叠着双臂,像拥抱似的环住自己。
“告诉他……曾经的那个我已经死了,他不用再像魂灵一样在电幕之下徘徊不去——他自由了。”
[我们都愣住了,僵硬的像个雕塑;谁都没反应过来,连电幕都一如既往地沙沙作响。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们又尴尬地坐了一会,我才看到他用手背擦拭着嘴角,却并不用力——他细长的指尖停在嘴唇的上方,像是遮掩着邀请似的,而我的视线不知该停在哪里,只好追着他的指尖,可以说,那是他身体上除了眼睛以外最吸引我的地方。他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眉头绞在一起,像是想不明白,卡在什么关键的解点上的好学生,神情里不是惊慌而是忧虑,这让我觉得十分有趣。
‘你还想说……你的优点是给人出其不意的袭击吗?……’
我仓促地抛出刚刚想好的回答。‘……不。我是想证明,我是个想到就做的人。’
那家伙的脸一瞬间就腾地烧了个通红。‘你果然只是个轻浮的家伙。’他毫不犹豫地说,拽起外套就走——他甚至忘了付账单,而在来之前的邀约中,这个严谨过头的男人甚至拟定了行程,这家店也是他选的,连这一餐由他买单的细项,也都一早列入事项之中,发送到我的行程上。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么死板的人,我当时就这么想。
现在也……
可恶。全乱了套。
如果真像那些将要焚毁的书中所说,这个世界有‘爱情’也有‘神明’的话……
那么,它们都向我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男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不过是在逞强罢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家空荡荡的,手腕空荡荡的,心空荡荡的,单薄的身影在呼啸的山风里难以控制地左右摇摆。放任这样的空壳回到电幕下的话,一定会瞬间就被填满系统的命令,成为一台优秀的机器。这样的事我们见得多了,多到都不能称之为悲剧。
那么,这一次我也要看着吗?
佐佐山注视着那人沿着山道逐渐变小的身影,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不过,这家伙真是少见的头脑清醒,多亏还有这样的判断力,才让人省了很多事——他说的没错,我们的营地可不是他能回去的地方。但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他能回去的地方吗?还是说,只要能够活着,就这么扼杀掉自己的思想、只让身躯苟延残喘下去也无所谓呢?
少爷喜欢这样的人啊……他不自觉地抽动嘴角,然后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想法。“男人和男人啊……所以说,都是自尊心这么高的生物怎么可能在一起啊。错的没边了,啧。都怎么想的。”他大幅度地摇着头,却陡然发现身旁站着的身影。
——“哇!!——我操!狡——”
夸张地往后倒了一步,脚下的土坯簌簌滑落。佐佐山摆出一张惊恐过度的脸。“你小子现在耐打了啊。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你们说话的时候吧。”
“那你都听见了?”
“嗯。”
佐佐山照着他后脑掴了一巴掌:“那你还杵着不动?!刚才揍我的劲呢!还不去追?”
狡啮踉跄了一下。“算了。我仔细想过了……我不能用我的私心来束缚他。他在电幕下才是安全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屁!他回去就被关起来洗脑了!双重思想也许不会要了他的命,但会把他变成另一个连人都不是的东西。你要看你喜欢的人变成别的东西?能的话,老子只能说,你还是根本不在乎他。咳,当然,你要真这么想,倒也不错。”
他陡然凑近狡啮,看着他眼底躲闪藏匿的神情:“我说,……你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不敢见他,还故意拿我出气啊?”没等回复,又哼地笑出来,“天下乌鸦一般黑。”
“闭嘴。”狡啮有些心虚地挥开他,“你最早和他打起来的原因,你以为我猜不到?”
“就像电幕下的人恐惧思想热一样,这里的人也恐惧同性恋。你不是不知道,哪一方看来对方都是重病患者。他们在我耳边念叨,我只好解决这个问题。让他自己走总比被人赶走要好。恐怕你也没跟这位小老师说过这里的情况,志恩又是那样没节操的女人,滕又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只好我来讲狠话。当然,这些是大道理。”他丢了根烟给狡啮,“虽然现在说你也大概听不进去。不过照我说,你还是找个女人,把他忘了吧。”
狡啮狠狠吸了一口,他拧起眉。“莫名其妙,管好你自己的老二才是正经事,没准你儿子会多到自相残杀。难得你今天话唠,还有事瞒着我?”
“咳,看着迷惘的年轻人,做哥哥的忍不住就多说了点嘛。至于瞒着你,那倒没有。不过既然你问了……”佐佐山想了想,他蹲下来,仰着头看向身边的年轻人。“本来想迟点再说。……我打算带大家去加入扇岛。”
狡啮一愣,过长的烟灰抖在地上。扇岛是最为激进的电幕外组织,也是最大的反系统机构。但那绝对称不上是思想犯的乌托邦。
“扇岛?就是那个极端反动组织?我听说那里是个等级森严的集权社会。管理者是极左的激进派,他们打算对系统发起战争。”
“没错。”佐佐山干脆地说。
“你打算把大家送上战场吗?这里还有很多女人和孩子——”
“那有什么办法?在这山沟里等死吗?这是大家一起做的决定。再说你的小情人刚回去了,思想警察很快就会查到这里。试试去推翻系统什么的——这感觉也不错吧?”
狡啮不置可否。“你想当英雄吗?”
“谁不想呢,那样女人肯定随便挑吧?不过,英雄下场多半挺惨的,还是算了。就现在我都忙不过来啦。”
“你还真是满脑子都是女人。我听说扇岛的老大是个女人,你不会是为了这个吧?”
“谁说的?不过本来嘛,男女之事才是王道啊!王道!女人的身体当然比臭男人的好啊!再说,传宗接代是男人的义务吧。即使我们的努力失败了、死得透了,儿子、孙子还能够活下去。这不就是子嗣的道理吗?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会剩下什么呢?你想过吗?”
狡啮突然反应过来。扇岛对于同性关系更为严苛到了极点,那里简直堪称世界上最大的反同性性关系及同性婚姻的基地。传闻他们甚至用焚烧的仪式,来激起人们“解放”的意志,目标明确而单一——推翻系统,推翻惨无人道扭曲人性的社会制度,把一切回归合理与自然。
“原来如此。”他微微扯动嘴角,“所以你一开始才要赶走宜野。”他心情很复杂,对与佐佐山来说,这无疑是充满好意的举措,但却无意识地伤害了自己与宜野,甚至杀死了全然无辜的家人。相信佐佐山心里也并不好受,但狡啮仍然不能说自己已经原谅了他。
佐佐山没发现他在想什么。“所以,你还是跟他断了关系比较好。不过,说到底我觉得他也怪可怜的,他对你的感情我也看得出来,虽然我搞不太懂你们,不过说到底感情其实都差不多吧?但这一次也许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了,你真的不追过去吗?好聚好散,好歹把话说清楚。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现在也许还来得及。我狼狈地整理着衣襟,第二十次决定用‘我们看来不太适合’的有关说辞作为题头,挑个最佳的时段发送出去。可是时钟在这难熬的夜晚从凌晨滴滴答答走到了天亮,我还没选中一个令我满意的时点,或是拟定一个令我满意的理由。
总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要和这种人组成家庭,实在令我无法想象。所有的步调都被打乱了,我被牵着鼻子走,这感觉令我过分紧张,简直好像刚打完一场硬仗。那家伙在友爱部也很出名,各项指标都数一数二,说没有关注过他,那是我谨小慎微的私心而已。这样的人会被推荐为我的适格伴侣?别开玩笑了,我早该想到。我必须尽快结束这荒唐的感受,他扰得我连工作都无法顺利完成。
我下定决心,站起来的时候力气大得撞倒了椅子;同僚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所以我必须尽快解决这问题的由头。我在训练室里找到了他,他正和对手进行搏击格斗,赤裸着的精壮上身将对手漂亮地过肩摔,然后他看见了我。
‘哟。’
‘打扰了。有时间吗?’
想必已经有人知道了我们是适格伴侣的事,他们吹起口哨。正好,必须在这里把问题解决掉,我鼓起勇气开口。
‘关于昨天的事,我想说——很抱歉,我觉得……’
他一把扯住我,‘到这边说,’我没防备地撞在他满是汗水的肩与胸膛上,男性的体味浓郁得呛人,一时令我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这么被他半拖半扯着,拉进了更衣室的角落。
惨了。他要做什么?这里似乎……没有电幕监控。
‘那种事不要当着所有人面说啊,我会很为难的。’
‘原来你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吗?我又发现了你的一个缺点。’这是第几个了?
他笑了出来,阳光把他脸孔的一侧映亮,眼睛变成明亮的淡蓝色,深深浅浅的,像一片泛着粼光的湖。‘我只是不太守规矩,这是我的活法,也许不太令人满意。’他突然凑近我,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双臂把我箍在更衣柜旁的窄小的空间里,满是汗味的身体紧贴着我。
‘但是我愿意每一个人都能谨慎地找出并坚持他自己的合适方式,而不要采用他父亲的,或母亲的,或邻居的方式。⑤’
我听见我的心在狂跳,他像是说中了我的秘密。‘你说什么?’我低声地问。‘上次的,’他低声回应,‘秘密。’又笑起来,带点坏男孩的不羁痞气,‘要看吗?’
手心一重。有一本书塞进了我的手中,我差点没拿稳它,他的掌心在下面托着我的手背。
‘我可以带走吗?’我听见自己仿佛着魔似的请求。
‘不行,你只能在这儿看完它。’
‘怎么可能……至少、你能离我远一点儿吗?’
‘这儿不会被电幕照到呢。’
我无可奈何地拿起书,随手翻到一页。我还记得那上面写的字句立刻吸引了我;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兴奋,我浑身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发现我表情的变化,他的嘴唇贴着我耳侧,轻微地翕动着,麻痒的触感搔过心底。‘你喜欢吗?念给我听。’
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指着书中的字句,无声地念着:‘我并不比湖中高声大笑的潜水鸟更孤独,我并不比瓦尔登湖更寂寞。我倒要问问这孤独的湖有谁作伴?⑥’
他整个人紧贴过来,黑发蹭着我的耳畔,脸颊贴着我的脸颊,他也同样无声地应和着我:
‘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牧场上的一朵蒲公英寂寞,我不比一张豆叶,一枝酢酱草,或一只马蝇,或一只大黄蜂更孤独。我不比密尔溪,或一只风信鸡,或北极星,或南风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溶雪,或新屋中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⑦’
低下头,我看见手中书封上的名字。抬起头,仿佛现在才看清他的脸,而他也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像那片湖,无垠的、蓝色的大湖朝我袭来,好像我正站在那片自由旁边。
我闭上眼,温柔的环抱溺过腰际,世界被湖水再度覆盖。]
宜野座停下脚步。他走了很久,很久没停下来过,到处是干涸的景色,直到这时才发现双脚已经麻木。“你在吧,”他说,他站定了,感觉到山风吹得他左右摇晃,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狡啮从山道旁走出来。他一样的疲倦,一样的沉默。他走到宜野座身边,想说什么,却又终究没有说;他跪下来,抓过他的手——磨烂的指尖已经化脓或结满血痂,他撕开衬衫的下摆,将它们仔细包好。
宜野座艰难地开口,喉咙嘶声扯出话语,沙哑地打破难堪的沉默:
“……如果我不发觉你跟着的话,你是不是就这样打算一直送我……然后再默默离开?”
“你总是这样。狡啮慎也,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自顾自地决定。”
“当我跟不上你脚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吧?”
他一直没有吭声。他单膝跪着,像跪在心仪的公主面前的王子;又像乞求领主宽恕的臣民;更像誓约效忠的骑士。他一言不发,只把爱人冰冷的手搁在额头上面。
“……喂,说些什么啊。”这么沉默而没有反驳的狡啮令宜野座感到寒冷,好像他们从未认识过那样。
他的猎犬抬起眼。阳光和多年前一样洒在他的眼里,但他们的视线直视了一霎,对方却又逃避似的躲开了。湖水退去了,宜野座悲哀地想,他抽回手指,用了很大的力道,他们都踉跄着退开。包扎好的手指反而传来了难以抑制的痛苦,他转过身,身后传来狡啮的声音。
“抱歉,是我的错。我知道我不该再继续纠缠着你;但……这也同样不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别再告诉我你死了,永远都别,除非你死在我怀里,否则我永远不会相信。”
我们会活着再见;在光明的地方,在黑暗的地方,在睁开眼的时候。天亮的日子多着呢,太阳不过是一颗晓星⑧。
狡啮想,但他没有说;因为他们就要背道而去,这样的话语没有任何说服力,只像是苍白的挣扎,溺毙在温柔的湖水里。但我会实现它给你看的,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宜野座听见走远的脚步声。鞋子踏在僵硬的山地和石子上,涩涩作响。他忍不住回头注视着对方的背影,他曾经的爱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身影笔直地向着自己要去的相反方向,就要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强自抑制的泪水又溢出眼眶,宜野座急忙转过身,逃也似的朝着自己应去的方向加快步伐,脚板摩擦着地面,每一步都疼痛得难以忍受。
他不知道,在他转回后,狡啮也同样停驻了脚步,返身看他。那双眼里映出下坠在道路的尽头的夕阳,像赤色的火球灼烧了那单薄的背影,将曾属于他的湖泊吞没殆尽。
①、② 出自《四种爱》C.S.路易斯
③ 出自《西线无战事》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
④ 出自《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
⑤、⑥、⑦、⑧出自《瓦尔登湖》亨利·梭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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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5.歧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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