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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6.药力 ...

  •   涂染成鲜红色的指甲灵巧地划过细缝,将临时固定用的铆钉拧松之后再拆下来。被清空杂物后的折板立刻松动了,唐之杜袖着手,看其他人忙碌着将原本担任着药品架功能的板子叠到一起,她将指甲对着阳光,确认并未留下划痕后,送到同样鲜红色的唇边轻吹了一下。
      “好像候鸟啊。”她说。佐佐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起着帐篷的地钉,在听到她声音时刚好疲惫地起身,就顺势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唐之杜趁手揍上他的脸,那家伙急忙跳开,打起精神嬉皮笑脸地岔开问题所在:“什么什么?你是说——”
      “候鸟。”金发的美女袒露着系统认知为不检点的胸脯,斜了眼风后懒懒地说。“总是迁徙,为了生存下去,逃避寒冷,逃避季节更替……只要能呆在温暖的地方,再辛苦也值得。”
      佐佐山刚想附议,一个失去精神的声音却冷不丁地开口:“说得好听,但我们可不是定时迁徙,只是到处乱窜罢了。这只是无家可归的流亡犯而已?”
      縢狠狠地将架子扎上绑带,他看了另外两人一眼,佐佐山只能叹气。
      “我说,狡啮的事——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也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路负责。你也是,明白?明白就不要跟我怄气了。”
      “我没有。”
      小个子的年轻人抓了抓他头上翻翘的乱发,切了一声,塌着肩膀走出去了。唐之杜忍不住笑着夹起烟,瞥了一眼佐佐山,他正烦躁地也搡着头发。
      “哎,别笑我了。这感觉简直又当爹又当妈的……都是那个该死的大少爷。”
      “慎也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猜是,他有他的想法。比起我们这些群居的候鸟来说……”佐佐山伸了个懒腰,他将最后一颗地钉拔起,帐篷立刻向着一侧坍塌下去——又被早候在旁边的其他人收拢起来,灰蒙蒙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流亡者们的头领在强光的刺激下不自觉地眯细了眼缝,“他活得更像一匹独狼呢。”
      唐之杜点了点头:“再说,押哪一边中奖还说不定……扇岛也未必是天堂。”
      “铁定不是,只不过是另一重地狱而已。”佐佐山摇了摇头,他笑着把话接下去,“但是不会比现在更坏了……而我们根本无处可去。”
      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男人现在看起来有些不安,唐之杜想,她看着他玩弄着自己手上的通讯器,显然,和扇岛的高层进行联络是最近的事;也许对方要求了一些什么使他为难,但她并不打算过问。她在任何系统外的地方都能生活下去——因为追求的东西很简单,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复杂与高尚;扇岛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什么组织都没差,她总应该活得比较轻松而又毫无牵挂。
      傍晚的时候,拔营的工作终于结束,他们躲避着电幕与巡逻队,开始迈向所谓的新生。但除了孩子以外,并没有人表现得过于兴奋,相反,一种未知的恐惧攫住了他们,让所有人都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那名思想警察一定将我们的存在告知了电幕和友爱部;那么追兵一定近在咫尺。虽然狡啮追过去了,但他并不能做什么;谁都没法对电幕和友爱部做些什么。相反,也许是那名思想警察所携带的思想热感染了他,才让这样一个好小伙没头没脑地总往电幕底下跑——那是疯了,或是病重,像中了蛊,无可救药。
      佐佐山拖着脚,难得走得一副不爽利的样子,有话噙在齿缝里,但又不知道该对谁讲;有人走到他身边,半开玩笑地问:“听说扇岛的‘巫女’真的是个女人?”
      “有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好办的。”他含糊地说,并没有过多地表现出内心隐约的不安:带着百来号人加入这样的组织,但对方的首领却并没有流露出愿意给予丝毫便宜的意愿和迫切感;他们早拿定主意,看透了他们无处可去的本质,却又对透露自己所在地点有着无需隐讳的自信与强大。他们不在乎我们的生死,更不在乎我们提供的助益;但我们却必须依附于它。这必然是一场掠夺而并非交易,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面见他们口中的‘巫女’,如果能让这女人认识到我们与之前加入他们的盲流全然不同的话,应该还有办法在这个集权组织中争取到更多的权益。当然,这一切都看那女人是否愿意纡尊降贵与他见上一见了,希望别是个丑女……佐佐山切了一声,勾了勾嘴角,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打算去菜场还价的老妈子,对方手里拿着剔骨尖刀,而他只有不多的毛票,和一个菜篮子。
      “想什么呢,别为了个没见面的女人已经神魂颠倒了吧?”
      “哈!”被问到的人点了支烟,突然察觉到异样顺着末梢神经激起一阵寒栗,他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后瞥,耳朵里也敏锐地捕捉到隐约的动静,直觉告诉他,有一道暗影混入了他所在的仿佛血肉般的队伍里;但他并没有迟疑或是声张,只是接着大声说笑,“没有我搞不定的女人!”克制住没有转头,更没有出声示警。毕竟,手里的毛票要多,锋利的小刀多一把也不是坏事;自认为狡黠市侩的男人又把视线转回,他看见了废弃中心高大的临时堡垒和巡视用的探照灯光,尖锐的铁栅两旁是砌起的城墙,再往外侧,突出海面的陆地使之得名,而暗色的大海亦以浑浊的高浪作为另三面的天然屏障,守卫着这片特立独行的孤岛。没错,这里正是臭名昭著的废弃区之首,思想犯最后的乐土——扇岛。
      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对准了逶迤而来的投靠者们,但持枪的人明显不能称之为士兵,他们没有规范的动作和统一的服饰,甚至纪律和口号都不甚严明。但他们眼神是凌厉的,像审视猎物或危险品那样,打量着不请自来的异乡人。
      看上去像个头儿的迎接者是个面无表情的家伙。“接到命令,入境者193名。没有问题吧?”
      “没有。”佐佐山沉着气说,他挂上讨好的笑脸递烟,但对方漠然地推开了,显然,这在其他废弃区显得相当珍贵的玩意儿在这里并不保值。“人数多一个也进不去。入境后要集中管理,在我们清点和验明身份之前,不能有任何私自行动。这点之前就跟你们申明过。”
      “当然,客随主便,我们没有不遵守规矩的理由。”佐佐山摊摊手,“可是,我之前也说了……我想见见公主殿下,和她当面聊聊,一亲……不对,那个一睹芳容嘛。”
      “是巫女。”管事的斜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清点人数和搜身的工作同时进行,他们的行李和货件都被扣押在一旁;四个人负责数数,他们连襁褓里的婴儿也没有放过。“……191、192,193。”“确认?”“确认,193人,来回数了好几遍了。”
      佐佐山不经意地斜睨了人群的队伍一眼。总数多了一人,他再度确定;因为狡啮的名额并没有从中扣除,而他自然也不在现场。他的视线逡巡过队伍的首末,却没有发现陌生的影子。当然,他并不打算声张。既然有如此善于隐蔽气息的厉害家伙跟来,那么卖个人情,之后未必没有用处。佐佐山一面打定主意,一面对走来的负责人继续先前的话题:“那么,关于面见……”
      那人头也没抬语气更没变,但话语里的指向却转了一百八十度:“可以。你跟我来。其他人跟着分配部的人到分配的驻地去。”
      佐佐山怔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背脊已被不知是谁猛地一推、踉跄迈入了铁栅里。

      他们走进了巨大的房间并阖上门。禾生先一步走去关上了靠墙的电幕的总开关,那嘶然而隐秘的电流低语便戛然而止,然后她摊开双手:
      “这样我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我以为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狡啮说。他们在雪白的房间里一对一地较量过太多次,谁也没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胜利。“没有电幕下是第一次。”面庞衰老的女人显然不以为意,她坐下来,交叠着双手再度开口,“你要明白,我站在并不是由我发声的立场上;电幕下的我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由两百四十七名核心党的大脑所支配的代言人。”
      狡啮也坐下来,他点起一支烟。“哦。那么,现在你是以哪一个或哪一群大脑的代表身份来与我商谈的呢?”
      “你很聪明,立刻抓住了核心。”禾生赞许地说,她示意了一下烟盒,“我也可以拿一根吗?”
      狡啮将烟盒扔过去。女局长轻车熟路地拈出一根,夹在与她的脸庞上衰老不符的纤细手指上。“两百四十七个大脑当然不可能是一个思想。”
      “党派的内部亦有结党。”狡啮一针见血地指出。
      她抿了一口,丝丝白气从嫣红的嘴角溢出。“我不能告诉你是哪些具体人物,但你说的完全没错。我所处的小组现在面临危机,而我正巧知道你的困境……所以我需要和你做笔交易——不如说是互相帮忙。”
      “我的困境?说来听听吧。”狡啮懒散地保持着松散的坐姿,好像全不在意;她明白这是测试,又有些轻蔑地勾了嘴角,似乎在说你看轻我的手段似的,优雅地在桌面的烟缸前点了点。水晶的透明折射上落满灰色的烟垢。
      “你在和名为槙岛圣护的异端分子从事危险的交易。我想他为了达成目的一定需要促使你接近或干脆加入核心党,但你并没有找到门道。先确认一点:你并不打算与这位道貌岸然自诩神明的可怜男人志同道合吧?”
      狡啮皱了皱眉头。虽然他并没有自诩神明,只是偶尔神神道道罢了——但志同道合显然更不可能。槙岛身上满溢着毁灭的气味,他享受并以此为乐。
      禾生显然也已看出了这一点。“我为了所在小组的利益,需要得到槙岛作为筹码。如果你愿意装作表面仍与槙岛合作、而实际上与我合作的话,我可以满足你加入核心党的需求。”
      狡啮默然地抬头看了谆谆善诱的老女人一眼。
      “那不过是槙岛的需求罢了。”
      “难道那不也是你的跳板吗?不然你不会如此乖顺地与他合作。”她继续咧开标准化的微笑,“来吧,让我们来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站起来,优雅地背着双手,瘦小的身材显得头廓硕大。“但是,我必须得提醒你——不管你的愿望是什么,你看来都只有两种办法:和我,或者和槙岛合作。当然,从坐进这个房间的一刻起,你就已经无法选择槙岛了。而现在我仍然可以给你这个机会,希望达成彼此公平双赢的合作关系。”
      狡啮明白她的意思,她知道的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多。他将长长一截的烟蒂扔入烟灰缸。“既然你提出要开诚布公,那就从你开始吧。你想要什么?”
      “我要两座‘岛’。”她像是被自己粗浅的俏皮话给感动那样笑起来,“‘扇岛’和‘槙岛’。这个国家不需要自我满足的孤岛。”
      扇岛。狡啮心中一紧,既然这一项被推上砝码,那么佐佐山的动向也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从流海的间隙中窥看着禾生的神情:“还真是狮子大开口。我说,贪得无厌的女人令人无趣啊。”
      “当然会以连你都感到丰厚的回馈作为交换。”她这么说着,却似乎已经看透狡啮的心思那样,带着有些人味了的捉摸不透的笑容。狡啮被她那双仿佛机械的断层扫描仪似的双眼滤过,尝到嘴角溢出的苦涩。心脏里传来有些恐惧的颤音——
      拜托,别说出宜野的名字……
      谢天谢地,她没有说。好像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弱点似的,坦然地等着他的回应。狡啮掐灭了烟,他下定了决心。
      “那就停止供给‘药’。”
      女局长注视着他:“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已经颁布了法令。‘药’是使内部团结的核心所在。‘战争即和平’。我们要始终同自己作战,把身体里的异端排除出去,才能够保持永恒的警醒与健康。”
      “闭嘴,我不是槙岛,没空与你在论证歪理上耗费时间。只要告诉我,你做得到吗?”
      她微笑起来。
      “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你大可以和槙岛那样的怪物合谋,把这个国家毁灭以后,再用遍野的鲜血去治疗疯狂的疾病吧。又或者,你可以依据你内心的想法,从内部改变这个局面。——我们可以让你加入核心党。”她交叠着双手,重新坐下了,像是勾勒一副美丽的图景那样,双眼闪烁着真诚的光泽。
      “‘在政治社会里,强权决定公理,强权可以任意捏造和取消公理。 ’那么,不想毁灭掉一切的话,就成为强权的一员如何?用你的双手亲手制止,这一次给这批合法的‘毒药’颁下禁止令吧。如果你协助我们的话,我们当然也会协助你,取得三分之二的表决票的。”
      “但你们当然不会想要取缔‘药’。”
      “可怜的年轻人。对我们来说,药即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解决不了一切。它治愈不了腐烂的脓疮,只能使得伤疤显得好看一点而已——无伤大雅。但对你这样的英雄主义者来说却似乎很值得一提;你就是这样目光短浅却又自以为是的奥赛罗呢。”
      狡啮咬紧牙关。“对于槙岛和他的同谋者,你打算怎样处置?”
      “槙岛并没有同谋者,”禾生笑起来,“他只是一个出众的偶像,拥有很多拥簇者和盲信徒,一旦偶像破碎,信徒也必将四散。我们曾想过吸收他,但他完全没有那样的意愿。于是我们改为放任他,相信我吧,放任才将使他真正地自我毁灭。而扇岛,它的存在毋庸置疑对于社会稳定是个极大的威胁。”她调出了扇岛的数据,它们一条条罗列在电幕之上。“如果有避免战争的方法,其实我们也并非得动用强权。第三个十年计划超额完成了98%的鞋带;却减产了25%的粮食和55%的钢。我们的敌人很多。”她不动声色地说。
      狡啮明白她的意思:统治者需要胜利,却又不能用鞋带勒死思想犯们。他们的子弹得一颗颗地埋入那些脑袋才能令思想停止,所以她透露出妥协的意愿。如果可以的话,扇岛也应该像槙岛一般自灭。
      扇岛的部分牵扯到他熟识的流亡者们。虽然并不见得抱持着多大的期冀,但也是他们最后的栖身庇护之所。他反对加入扇岛的原因,也有一部分因为这样的地方作为目标来说太过明显;但放任不管的话,系统显然并不会对扇岛的动作一味坐视不理;相反,军事类的行动显然一触即发。
      正如佐佐山所说的那样,实际上来说,即使统筹起整片国土上的思想犯来对抗国家机器,也显得蚍蜉撼树,全无胜算。但就像被轰鸣的胜利冲昏头脑,坚信着统治者无上力量和仁慈之心的安民们一样,因为流离、愤怒与憎恨而充满叛逆和极端情绪的反抗者们,也耳目昏聩地高喊着,认为他们微不足道的杀戮和牺牲都是必要的,唤醒本性,上达天听。
      (我能从中拯救谁吗?就像我曾经杀死谁那样?)
      他又恍惚地想到白色的、名为槙岛的青年。他们有着□□上的维系,虽然可以说并不是在正常的状态下发生的,但却也足够称之为亲密而深入的举措;狡啮察觉到心底混沌的情感,算不上恋爱,理解,甚至吸引,只是模糊的、污浊的、混乱的,微妙的横亘在心头喉间的梗塞感,可谓难以言喻的羁绊或孽缘,在想到会对他利用背叛的同时,发出了苦甜的气息。
      但这样想的自己都是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个自己,在外在武装的那个自己总是显得睿智精明,不露声色,早有决断。这一个自己摒弃得了这些多余的情绪,放弃得了那些无关的事物,只为追寻着自身决定追寻的答案,为达目的可以不惜代价,亦不择手段。他称之为理想。
      “既然贵方这么想要促使这笔交易的达成,那么即使我说今天就要加入核心党,还要有一份交给槙岛圣护也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也办得到吗?”
      “和你的商谈被赋予了最优先级的处理权限,这意味着,”她的脸庞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标准化笑容,起身走过去打开了电幕,“只要你身在这个国家,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宜野座恍惚地抬起头。他隐约听到一些什么声音,不同于以往的,在他耳边述说着。可他什么也听不明白;脸上的肌肉因为强烈的情绪起伏而酸痛干涩,被聚光灯烤干的眼泪好像瘢痕似的凝固在皮肤上。
      “请停止……”
      “在你明白之前,一切都不会停止。”
      回答他的并不是人声,而是一种类似电音合成的、从电幕里流淌出来的机械女声。他身处在巨大的囚室中央,被紧紧地绑缚在一张椅子上,连头都无法挪动。在视野的正前方摆放着巨大的电幕,那上面映出的画面令他徒劳地想要闭上眼睛,但只要他有一瞬间的松懈,电流就会打在手上,火灼般的疼痛;可即使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头顶上聚光灯的强光刺激更使得视网膜焦灼地疼痛。但时间久了之后,这种疲惫的恍惚也成为习惯,而电幕上的情形更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
      那简直就像一双隐秘的、窥视的、无处不在的眼,将一切想藏于黑暗之中的秘密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窥看的书籍,初次的情事,隐秘不发的爱语,一样样都是例行的罪证;而甚至包括母亲死去那惨绝的画面,都冷冰冰的,例行公事的,在他眼前一遍遍的播放着。这简直要将他逼疯;然后画面上出现了狡啮的脸。那属于毫无生气的、濒临死亡的、他法律上认可的伴侣,然后被以无数次地、用宜野座所能想象的方法死去,那是他在爱人被送入关怀司的白幕之后的无数夜里他的噩梦中,狡啮死去的方式,现在就简直像是从他大脑最脆弱的部分萃取出那样,几乎真实地展现在他的眼前。“我们都看得见,我们都知道。没有什么思想逃得过系统和电幕的眼。”冰冷的声音这么说,这时候它听起来好像是青年的声音了,带着健康和愉快的语调;但接下来又是有些苍老的女声,它说道:“只要你身在这个国家,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他死了吗?……”宜野座像被抽空了那样,他的声音从嗫嚅的嘴唇中虚弱地发出来。
      “随时。这取决于你,是你一遍遍地在杀死他,是你的爱温柔而不致命地杀死了他。你看,你的父亲,母亲……都是你杀死的,无一例外。”
      “不是!!不!!快停止!!!”男人无法克制地啜泣起来,他用沙哑的嗓音竭力地反驳着,试图盖过电幕的声响。“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对我的处刑?”
      “你是个思想警察,出现这种问题兹事体大,所以可能要花费一点时间。”
      声音又变回了机械的女音,而画面仍然不间断地播放着,“直到你明白了错误的所在、接受治疗并获得痊愈,最后你就会如愿以偿。”
      “可是你们到底要我明白什么?要我做什么?!我连做什么都不知道,又该怎么做?”
      电幕没有直接回答,画面突然变黑了,然后兹兹的雪花点吵杂地呈现在上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像是记忆中的跳带,在黑白的断档里呈现出失帧的信号。“死并不可怕,痛苦亦然。有的时候,为了某些人、某些事,一个人也可以忍受痛苦,甚至宁死不屈。但每个人都有一些难以忍受的东西——想都不能想的过去。譬如,你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宜野座的大脑像是跳帧似的、猛地针扎的疼痛。电流麻痹了全身,却并不至于昏迷,他张大了嘴,发出断续的呜咽,却无法阻止电幕的动向;那被刻意遗忘的缺失的一页,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陡然补齐——
      镜头像慢放一样推行得无比缓慢;漆黑的枪口指向彼此的瞬间,他清晰地看见父亲把枪口偏开放下的动作;而自己食指同时扣下扳机的那一丁点儿的力道,这会儿像巨大的山崩那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他的背脊猛地弯折下去。绑缚全身的拘束带被之前从未有过的力道深深嵌入肉里,潮水般席卷而来的恐惧、罪恶与悔恨令他无比地想要求救,哪怕一丝希望、一个人也好……
      被捆缚的身体连着厚重的、附了钢板的椅子一起倾斜着砸向地板的一侧,牙齿重重地磕上了唇角和舌尖,巨大的冲击力让口唇顿时鲜血淋漓,和断续的、再也难以抑制的呼喊黏连在一起:
      “不!不是的!我不是……我并不想!!!……狡……狡!……救我……帮帮我……狡……”
      周围仍然什么声响都没有,谁也不会听到他脆弱的呼喊,谁也不会来。这并不意外,宜野座想。我从没有想要他成为救世主甚至英雄,一次也没有;他最好走得越远越好,走到没有电幕笼罩的地方去,走到他想要的生活里去。
      那我呢?我忍受着别离的苦痛,压抑着对他的爱慕,背弃了原本的准则……是想要得到什么吗?
      他用指腹在我手心里写:‘爱是一个光明的字。’
      他用嘴唇无声地对我说:‘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就像溺水之人伸手渴望抓住哪怕一根稻草,宜野座能做的只是紧紧地盯住电幕后盖的部位,它并非浑然天成的,它也有一道黑色的缝隙。那道缝隙变得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吞噬下去。电幕仍然不间断播放着,模糊的、遥远的画面晃动着,像一双窥看的眼睛。两个男人的躯体在皎洁的月色下纠缠,厚厚的书籍倒下书架、从视野的前方堕落下去。
      ‘我并非不接受上帝的存在,只是我谢绝了他的拯救。’
      轻飘飘的稻草的重量却压在他的背脊上,仿佛什么也没变,却也什么都感觉不到;宜野座觉得自己变成了那本正在掉下书架的书,知觉逐渐丧失,但是堕落的下方并没有地板,他向着万丈深渊坠去。他仍然被绑在椅子上,但那些他恐惧的、憎恶的、愤怒的、妒忌的、不能理解的和无法接受的都远离了他,包围着身遭的只剩下无穷的黑暗。他突然感到解脱似的轻松——
      啊……
      终于不用再徒劳挣扎,也不用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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