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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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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步似随意,鞋底洁白如新,笑容雅美如猫。
与祁大人浅交薄交的,与他说上几句话,往往就会被他微笑谦恭的模样欺骗,继而质疑大庆朝佞相大人的传闻是否是小人嫉妒抹黑。
然而,王子恭嫁给祁远山七年了!
又怎么会和新晋朝堂的那些年轻官员一样,看见他的斯文优雅,就傻乎乎的以为小郎君温柔良善!
夫主既然问了,她必然要答的。
年轻女子想都不想,老老实实的交代道:“子恭听见有人在歌‘赫赫祁相,维庆之氐。民言无嘉,惨莫惩嗟’,一时心有感慨。”
民言无嘉,惨莫惩嗟。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骤然听见祁王氏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愣了。
特别是刚才亲眼目睹高歌士人被人用金箭射杀的仆从,面色更是惨白如纸,忍不住颤了牙尖,悄悄抬眼去看祁相大人的脸色。
祁远山依然是笑着的。
他笑的静若止水,面色不改,眼波不闪……仿佛,从自家夫人口中听见的是“赫赫祁相,秉国之钧”这样歌功颂德的赞美。
“哦?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
祁远山眼前一亮,抚掌笑道:“子恭定是为我担心了,怕陛下听见这歌,忌疑于我?所以叹息?”
王子恭抬起小脸,双目灼灼,异常认真的说道:“夫主位极人臣,权势显赫,得陛下恩宠,百官趋附。这样的夫主,何须子恭多忧。子恭叹的是,大庆朝士人君子的风骨,折一个,便少一个……”
女子嗓音纤软,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纵祁远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清亮的眼底也不由露出一星子的冷意。
“子恭与那位郎君是远亲?”
“并非。”
“曾是近邻?”
“也不曾。”
“既不是远亲,也非近邻,子恭几时认得那位君子?”
大庆王朝的民风的确洒脱不拘泥。
然而,当祁远山用这样的语气,问自家妇人这样一个问题,便有了几分责问的意思。
王子恭却仿佛没听见夫主语气中的不悦,老老实实的看着自家的夫主,格外认真道:“夫主,子恭不认得君子,却敬佩君子的品格。子恭为士人而叹,为君子惋惜。君子生不逢时,死不瞑目。”
“王子恭!”祁相忽然厉呵。
大庆朝还没谁敢在佞相大人的面前,忤逆他的意思,揭他的短。
祁王氏好大的胆子!
谁借她吞天的胆?
祁远山薄润宛如水光清亮的双唇,倏的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随着那声厉呵,铮然似一根弦绷紧了,夹在诸人心头。
跟在祁远山身后的幕僚官员,纷纷吓得噤若寒蝉,手脚僵麻,骇然看着不识好歹的祁家妇人。
后者笑容干净,脆声应道:“夫主何事?”
祁远山目光如雪,冷冷的看着她,就在诸人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的时候,他放声大笑,“好!好个王子恭!”
完了完了!
祁王氏忤了相爷的意,相爷要秋后算账了!
然而,王子恭偏不觉近在咫尺的危险,竟认真点头,十分赞同夫主的看法,附声笑道:“子恭也觉得自己很好。”
祁远山被她气的没了脾气,不知想到些什么,忽的面色明霁,终是拨云见日,扩声笑道:“我的夫人,还真是个老实妇人。”
笑声肆意而苍劲,似掀了天空中死灰色的阴霾,穿透云霄。
听见祁相大人笑的如此快意肆意,所有人都傻眼了,迷惑了……同时,也松了一根弦。
然而,王子恭却从笑声中听见了不快、不悦、不耐。
惹祁相大人不开心的人,从来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有仇,祁相大人从不忍着、耐着……一般,当时就报复了。
不痛快,也随着对方的痛苦一并痛快了。
她歪着头,看着自己夫主笑得如此痛快,知道他既是笑了,必有后文。
果然,在疏朗的笑声中,祁远山清越好听的嗓音,慈悲又漠然的传入耳中,“这次我不与你置气,但这样的话,莫要再说第二遍了。”
“好。”她点点头,软声应下。
祁远山继续道:“竹、兰二婢,还不扶夫人回房梳洗,带上三日换洗的衣物,切勿耽搁了拜佛的行程。”
“拜佛?”
她疑惑的看过去。
“去云雾山的鸡鸣寺,今日启程,明天,应该能赶上……”
当夜傍晚,待收拾好行装,一辆低调华丽的马车从祁相府后门匆匆上路。迎着料峭的春寒,踏碎草尖上的夜露,过暗石寒铁的城门……辘辘车行,又快又稳的将祁王妇送去鸡鸣寺,一板一眼执行着祁相大人冷漠突兀的命令。
初春天气,近夜的时候尤其是冷。
贴身侍婢兰微将马车内的暖炉换上炭火,拿出软垫放在王子恭的背后——如此一来,就算山路颠簸,靠坐在软垫上,也不会颠着难受。
马车中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从上路开始,王子恭心下就突突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说起来,她顶撞了夫主,以夫主当时报复恩怨的性格而言,她不讨好是必然。
可这种冲撞,也不是一次两次。
原来忍了、耐了,这次没理由就不管不顾,将自己打入深渊地狱!
大庆朝所有人都以为王子恭是佞相祁大人心窝窝的一块肉,不可触、不可碰,被祁大人宠着、怜着、疼着……
坊间都说王家拙女,入了祁大人的眼。
可得了这样一个阴戾冷血的人七年宠爱,不离不弃,王子恭依然胆战心惊,日夜惶惶。
王子恭虽说老实,却绝对不蠢。
她知道自己对夫主而言,是有用的。
然而,祁远山心思太重,城府太深,她一个妇人少出宅门,眼皮太浅,又怎么能猜出夫主的用意?
当然。
她既是不蠢,就绝不会以为祁远山放过自己,是因为他顾恋旧情,顾恋着他们同床共梦,有夫妻之谊。
无它。
就因为王子恭与祁远山相处七年,知道祁远山心有所属,不容他人。
祁大人喜欢的女子,是建安苏氏人,小字阿颜。
王子恭曾在祁远山醉酒之时,无数次听他喊“阿颜”,情之所至,痴痴念念。
听多了,自然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有心无心下,她开始知道苏颜这个女子,知道苏颜是何等传奇的人物。
有些事,不知道也就罢了。
知道了,才觉震惊,才觉愕然,才觉自己萤火之光什么时候都攀不上人家的皓月之辉,才知……什么叫自惭形秽。
苏颜和祁远山年岁相同,性格疏朗,容貌清华。
如果用“诗华俊逸,风光霁月,扫眉之姿,咏絮之才”这样的俗词来形容她,恐怕都会唐突了这位少女的秀润风姿。
苏颜少年时,女扮男装,和祁远山在同一个书院读书。
她的诗才,曾经被名士谢清赞赏过。
当朝名士谢清,是士人君子的偶像,他一字千金,从不轻易赞人……多少君子可遇不可求的殊荣,落在了苏氏阿颜的身上。倘若,她真是个俊逸清华的小郎君,单凭那句褒奖,从此前途无量,不在话下。
可……她是个女郎。
然而,就是这么个女郎,不拘礼法,磊落洒脱,敢于在黑暗的王朝写讽刺的诗文,责斥贵族公卿的荒唐冷血。
一个是俊逸清华的祁氏少年,一个是疏朗高洁的苏家女儿……云华书院自建成以来,三百年来的风流秀润,被这两人占全了。
王子恭一直有理由认为祁远山、苏颜是天造地设的锦绣良缘。
可造化弄人,这二人没成佳偶,反目成仇了。
苏颜骂了皇帝,骂了贵族,骂了朱门公卿,依然没骂得痛快。
她是第一个看穿祁远山墨润风华下,藏着奸佞之心的明白人。
她也是第一个指着祁远山破口大骂,骂小祁大人祸国殃民、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是大庆朝的奸佞蠹虫的大胆人。
苏颜骂痛快了。
骂出了大庆百姓的心声,骂出了文人君子的风骨。
却……倒霉催的,也是第一个祁相大人试宝剑犀利与否的牺牲品。
苏颜是怎么死的,王子恭不知道。
可王子恭知道,苏颜的死,和祁远山一定脱不了关系。
否则,祁相大人又怎么会在偶尔的酒醉后,有了悔容、悔言,痴痴念念肝肠寸断!
你以为祁远山娶了她王子恭,从一而终,忍了她王子恭各种毛病,不休妻不纳妾,感情世界就干干净净,如水剔透?
呵!
笑话!
天大的笑话!
祁远山不纳妾,不代表他清心寡欲,对美人无动于衷。
祁远山身边美貌侍姬有四名,跟了他七年,却从不提名分,连妾都不是,顶多就是四个通房丫头。
不过,祁远山还真迷恋过一个妇人,曾想不顾一切的将那妇人纳为小妾。
可惜的是……祁大人的官路亨通,感情路还真不怎么顺畅。
他看重的妇人,是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这也就罢了,以咱们祁大人狗头军师的看法:只要锄头挥的好,哪有墙角挖不倒……可这回,祁大人锄头挥得再好也没用!
他撞上了硬钉子!
人家夫妻感情深厚无比,有个三岁多的乖巧儿子。
强取豪夺,素来祁大人之能事。
既然那妇人不吃软的,祁大人不介意来点儿硬的,让小妇人知道自己的手段……可他还来不及动手,已经有人动手了。
趋附祁相大人的“亲信”动作何等迅速!
小妇人家破人亡——夫主没了,儿子没了,凄厉悲恸,心神俱损,求死不得,求死不能,被喂了合欢散,赤条条裹成粽子,媚香软玉,送到祁相的房中。
然后?
没有然后了。
红颜枯骨曾经事,坟草凄凄已数载。
祁大人得不到小妇人的心,也许占了小妇人的身吧……王子恭不知道。她只知那些日子,祁远山的心情一直阴郁暴戾,多少忠良成往事,就连帮他办成这件“快事”的“亲信”,竟也成了大庆朝的“往事随风”。
祁大人憋着的那股邪火,苦煞了黎民百姓。
很久很久以后,王子恭才知道小妇人得夫主青眼的原因如此荒唐——只因为她笑的时候,神似苏颜。
后来,祁远山喜欢的人,总是和苏颜有几分相似,不是眉眼,就是神韵,不是诗文风格,便是枝节细末……无论男女,无论老少,见微知著,凭吊佳人。说来痴情,说白了就是一笔荒唐债!
祁相爷尽择佳人,这其中有如愿的,也有不如愿的。
这些,都与她无关。
曾几何时,她也是高门世族青春如花的嫡系女郎,向往爱情,向往良配,也想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希望勤持内宅,能获得夫主的怜爱。可现实就是这样,跟着夫主越久,她就越知道明白——
从踏入祁门那一刻开始,此生孤矣。
求之不得,不如不求。
没有夫主的怜爱,又不曾为祁家诞下血脉,就算她隐约知道夫主花足了功夫让祁王氏得“专宠”的消息遍布大庆,必然是有用的一招棋……可,依然不够。
她只想活着,在这黑暗近乎窒息、转眼不知生死的环境下,能好好的活着。
哪怕是……卑微的活着。
马车辘辘行驶到城门口的时候,夫主派人,召回了竹、兰二婢,只说拜佛需得心诚,何必要侍婢跟随!
没了竹、兰二婢在身边说话,车内静得有些骇人,她俯身到马车内的案几旁边,纤白的小手安静的挑开燃到灯油处的雪白灯芯,只听火光“哔剥”一声,跳窜起来,溅起一道明亮的残光。
恰在此时,车轮磕上了块石头,她一颗心随着马车同时一颠……许是因为太过于安静,她心下的不安,越发沉郁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