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童言无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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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靖二十，昊天帝慕容昊轩猝然长辞。年仅七岁的太子慕容晟在这一年登上了皇位，称广成帝，国号诚天。因皇上年幼，国事由太后上官云曦辅佐。至此，上官云曦成为了苍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参与朝政的女性。
昊天帝的葬礼结束不久，便要举行新君的登基大典。
七岁的慕容晟虽然仍是个半大的孩子，却也在失去父亲的那时，一夜之间蜕变长大。他或许还不懂自己肩上挑起的是天下百姓的重担，却也明白，当所有的臣子跪拜于他面前的时刻开始，他便不再是过去的自己。
心底有着忐忑不安。
端坐在高大的座椅上，身侧空无一人，唯有宫女侍从在他面前来来回回的走动，行色匆匆。一旁的高架上放着小小的龙袍，金黄的丝线勾画出五爪金龙，象征权贵。
慕容晟只是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对于那件高贵，万中无一的服侍他并不好奇，反而睁大了眼睛，满是期盼的盯着门口。
若非母后耳提面命，不得随意走动，他当真想快些离开，逃离这令人憋闷的压抑无趣。
随着门口传来人声，慕容晟眼中露出了欣喜，接着便看到一身素白的季敏谦走了进来，他手上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皇上的头冠，同样勾刻着五爪金龙，镶金带银。
“敏谦。”欢快的唤出声，随之伸出了手。
若是以往，季敏谦定当上前，抓住慕容晟的手，陪坐在他身侧。可是今时今日，面前的少年已经不再是依赖自己，寻求关爱的太子，而是要独当一面的帝王。季敏谦本来加快的脚步猛然一顿，手中仍是托着头冠，却双眼一敛，跪了下去。
慕容晟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在空中，欣喜的笑容也同样定格在脸上，嘴角下撇。
“敏谦？”不确定的叫了一句，慕容晟眨动着眼睛。
季敏谦深深的吸了口气，恭敬行礼。弯下的腰，垂下的头，贴于地面的匍匐之姿生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慕容晟看着，心底狠狠的一抽。
他不喜欢季敏谦这样恭敬的面对自己，他不喜欢季敏谦与自己拉开距离，他不喜欢看不到季敏谦的脸，看不到季敏谦的眼睛。不喜欢季敏谦此刻卑微的姿态，以及掩去了面容表情的躲闪。
一霎那，他觉得委屈万分。于是，扁起了嘴巴。
得不到回应的季敏谦依旧恭敬的匍匐在地，虽然没有抬头，但他可以想象到此刻慕容晟的表情，平日那般欣喜的等着自己，如今却是自己生生停下了接近的脚步。这便是君臣之分，他记得来此之前，上官云曦对自己的吩咐。
“君，臣之间，便该识得大体，懂得本分。”
只是单纯的提点，季敏谦却可以听出当时上官云曦言语中那份沉重的告诫。
慕容晟呆愣愣的看着季敏谦，说不清心底的感受。他想下去拉起季敏谦，可又想起上官云曦的叮嘱不敢妄动。纵然他已是一国之君，但七岁稚童，仍是不敢违背母亲的命令，更何况，上官云曦一向严厉，过往教导之时，虽不曾打骂他，却在无形的提点暗示中让他心有余悸。
站在一旁的瑞福，也是慕容晟的贴身小厮，见季敏谦跪在地上半晌不动，忙凑过身子，低头对慕容晟道：“皇上，此刻该让季大人起身。”
“季大人？”慕容晟一时对这称呼有些茫然。
瑞福又低声道：“是啊，季大人虽然没有在职的官衔，可他是皇上您的伴读，自然该称一声大人。”
慕容晟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忙叫季敏谦起身。
瑞福从季敏谦手里接过头冠，与一旁的龙袍放在一起。季敏谦看着小太子一身明黄，有些恍惚。
“季大人，皇上从一早便在这里等着大人呢，时辰就要到了，大人帮皇上更衣吧……”
季敏谦对那“季大人”的称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起来，他与瑞福同为伺候在慕容晟身旁的人，理应称谓一样。只是，他虽为伴读，可毕竟备受先皇器重，他日为官，不在话下。加之他为人谦恭有礼，从不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因此宫里上下都对他另眼相看。尤其是瑞福，自跟在慕容晟身侧，便见识了季敏谦的聪慧机警，更见识了他的温柔体贴，故而这一声“大人”是他真心。
过了片刻，才知道瑞福说些什么，不由挑了挑眉，指着自己道：“我来么？”随后又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看着一直盯着自己的慕容晟，道：“不该由瑞福你来么？还有那‘大人’，我不在官衔，还是不要乱叫的好。”
季敏谦自知祸从口出，更知宫中勾心斗角，层出不穷。瑞福跟在慕容晟身旁，他相处最多，自是拿他也当了半个弟弟看待，所以才好心告诫。
瑞福心下明白，更是感激，瞟了眼慕容晟，低声道：“从清晨起来，皇上得知季大……哥你要来，就一直不肯更衣。”本想唤大人，可见了季敏谦皱起的眉头，仍是唤成了平日私下的称呼。
季敏谦为难的看了眼慕容晟，有些无奈。
上官云曦一早便告知了慕容晟，今晨不可乱走，在这间大殿等候别人伺候，她交代了下人一番便去准备其余事情。慕容晟倒是听话，乖乖候在这里，只是他听闻季敏谦会来的时候，便硬是不肯更衣，更是威胁旁人，不许告知母后。
那情形，季敏谦自是想象的到。他看着慕容晟，只觉得阵阵无力。
慕容晟看着季敏谦抿起来的唇角，忽然伸出双手，咧嘴一笑。
“敏谦，来，替朕更衣。”这一声倒是气势十足，让季敏谦嘴角抽动不已。
穿过广袖，束上鎏金腰带，别上龙形玉佩。双手一拉，抻平衣襟上的皱折。
慕容晟站在椅子上，展开双手，任由季敏谦站在身前，替自己整理仪容。低头就可以看到季敏谦的头顶，高高的发髻由一顶发冠束起，脑后扣着翠玉的别扣，可见是精心挑选，在如墨瀑般的发上显得格外明亮显眼，突出华贵。
在自己身上延展的手修长白皙，已经不同于少年的纤细，有着青年渐渐展露的棱角分明。素白的袖口用紫色丝线绣着水波纹路，给原本略显单调的服饰添了一抹淡雅悠然。让人忍不住投注目光。
从上而下的凝望，只能看到梳的整齐的发髻下洁白饱满的额头，以及那飞扬入鬓的长眉。看不到眼睛，却可以想象此刻的季敏谦是如何的认真谨慎。想到这个人满心都是自己，就觉得心情愉快。
只是，心底仍有些不满足，想看到这个人的笑。
在衣服穿好之后，慕容晟被扶下了椅凳，站在地上。头顶只到季敏谦胸口，要仰视才可以看到季敏谦的脸。慕容晟想要抬头，却觉得耳旁一热，是季敏谦低沉的声音。
“皇上，再忍耐一下。”
接着，来不及抬头，就感到脖颈以上一阵沉重。原来是季敏谦将金冠戴在了他的头上。
看着眼前垂下的珠帘，慕容晟只觉得头皮一紧，就已经被扣上了金冠。除去沉重，尚有拉紧头皮的紧致感，非常不舒服。慕容晟皱起了眉，难耐的发出不满的声音，抬手就想要摘掉金冠。
手指没有碰到冰冷的金冠，反而碰到了柔软的布匹。
慕容晟微微发怔，手就被季敏谦抓住了。
“皇上，我知道金冠很沉，不过还请皇上忍耐一下，很快等仪式过去，就可以摘下了。”
慕容晟皱起了眉，这般沉重的压迫感让他很难抬起头，更遑论去看季敏谦的脸，这让他很烦躁。
反手扯住了季敏谦的手，本能的向下拉扯。
季敏谦无奈，只得停了扶正金冠的手，任由慕容晟抓着。
“皇上，金冠歪着，只会让皇上更不舒服。让我替皇上整理好，再说其他，可好？”虽然是询问，却有着更多安抚的意味。
慕容晟手紧了紧，还是松了开。
季敏谦忙扶正了他头顶的金冠，从旁整理略微凌乱的发丝，将丝扣缠绕在慕容晟的发髻中，穿过九龙金簪，最后将垂于脸庞的金丝绕过下颚，轻轻打了个结。
打点妥善，他退开两步，将慕容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满意的微眯了眼睛，再次单膝跪地，抻平了因落地之时的抖动而皱起的衣摆。
慕容晟觉得自己像是被对方精心打扮的玩偶，在看到对方满意眯起细长的眼眸时，没来由的心底一阵骄傲欢喜。然后看着对方跪在自己面前，低下的头掩去了面容，叫他有些恍惚。直到对方抻了衣摆，他忽然按住了对方的肩膀。
不想对方起身，因为身高的差距，以及头顶的重物让他无法看到对方的脸孔。可是也不想他这般低垂着头。
季敏谦感到肩头的压迫，便抬起了头，露出了些微的讶然。
看着这样有些茫然的季敏谦，不知怎么，慕容晟脑中就浮现出了那日在后花园看到对小宫女调情的侍卫，于是他学着那日所见，挑高了眉毛，弯起了嘴角，勾着季敏谦的下巴，说道：“敏谦，笑一个。”
季敏谦再一次无意识的张开了嘴，怔愣的不知如何回应，但是慕容晟却率先哈哈笑了出来，意外的开怀。
果然是在玩笑。季敏谦忍不住有些头痛，不由抚着额角，低声问道：“皇上，这话是从哪儿学来的？”
慕容晟又是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却听房外一声质问：“皇上，哀家也想知道，这话是从何学来？”
一声冷冷质问，登时让慕容晟的笑声哽在了喉间，笑容僵在了脸上，随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只是他背对着门口，只有跪在他面前的季敏谦看到。
转过身，就见到妆容华贵的太后上官云曦冷着一张脸。慕容晟急忙松开了季敏谦，恭敬道：“母亲。”
上官云曦“嗯”了一声，缓步走入。一身佩环发出叮咚之声，好似由远及近的铃声。方才那一声调笑，一声质问早已让周围众人如坠冰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僵硬着手臂不敢抬头。季敏谦恭敬行礼之后，便退到了一旁。
上官云曦端坐于正位，慕容晟一脸惴惴的低头站在一旁，上官云曦不说话，他也不敢多言，时而用眼角瞟着母亲，不知要如何训诫自己。
上官云曦扫了一眼，挥手喝去众人，却独独留下了瑞福。
瑞福惶恐不安，未等上官云曦质问，已是跪倒在地，叩头认罪。
慕容晟平日由瑞福伺候，虽说瑞福是下人，可毕竟自幼跟在身边，自是不同旁人。他自问此事不关旁人，见了瑞福叩头认罪，便心中不忿，挺起胸脯挡在瑞福身前，道：“母亲，这件事于瑞福无关。”
上官云曦眉头紧皱，本就责怪瑞福平日跟在主子身旁，不好好看顾，此刻更是看不得一国君主为了一个下人出头，不由冷下面孔，那本来贤惠端庄的面庞骤然好似凝了一层寒霜，几分吓人。
“瑞福，皇上年幼，不知分辨是非，你左右伺候，不知该帮皇上分辨何为对错么？”
瑞福心下一寒，更是磕头如捣蒜。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慕容晟也皱起了眉头，他抓着瑞福肩头，不想让他继续叩头。他本是极怕上官云曦，此刻却大眼一瞪，道：“母亲，我说了，这件事不关瑞福的事儿。”
瑞福虽然感激自家主子为自己出头，可上官云曦盯着他的那股子冷劲儿始终遍布全身，让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停止叩头的举动。
“既是与他无关，那是谁教皇上的？”上官云曦冷冷质问，将那犹如利剑的目光自瑞福身上离去，转而看向慕容晟。
慕容晟只觉得浑身一凉，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瞪大的眼睛夹杂了几分怯意。
上官云曦见了，舒缓了口气，放松了面容，伸手一招，将慕容晟招到眼前，万分怜爱的揽在怀中。
“我儿年幼，断然不会自己想出这些个点子，我也知道不是瑞福教的。我儿同娘说，是从哪里看来的？”
被母亲怜爱的拍着后背，那心底小小的惧怕骤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扬起头，眨动着眼睛，见了母亲鼓励的眼神，才缓缓说出那日在花园所见。不过是一个小侍卫调戏一个小宫女，慕容晟还是孩子，那日见到小宫女被个小侍卫逗得前仰后合，笑的花枝招展，想说若是自己学来说与季敏谦听，对方是否也要如那小宫女一般，喜形于色。今日一试，虽然季敏谦并不似那小宫女一般满脸羞红，但那错愕惊讶的表情也是极为少见，让那平日自律，人人称作少年老成的人看来更加平易近人。慕容晟想到那人的表情，又是一阵窃笑。
上官云曦静静的听着，始终维持着高贵柔和的笑容，只是那双晶亮的双眼却毫无笑意，反而在听到慕容晟提及那宫女如何羞红了脸时，闪过一道寒光。
瑞福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听着慕容晟诉说所见，心中却在暗暗叫苦。
慕容晟不知，可宫中的人却不会不知，上官云曦表面上看来温柔贤惠，实则手段高明。她弟弟上官云逸又是当朝宰相，权倾朝野，她的兄长便是那享有先帝一生宠爱的路子清，她在宫中的地位更是难以撼动。
如今那两个侍卫宫女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瑞福揣测着，果然上官云曦问道：“那两个人，皇上可还记得？”
慕容晟微微点头，“只是母亲知晓，要来作甚？”
“他俩人既是郎有情，妾有意，我便做媒允他们一生一世如何？”
“一生一世？”不知想到什么，慕容晟的眼睛跟着一亮。
“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上官云曦的声音依旧柔软温润，只是她的目光骤然阴冷，笑意不达眼角，却是勾起了嘴角，夹杂着恨意，说的咬牙切齿。
埋首于她怀中的慕容晟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想着这一生一世的誓言，暗自替那两人欢喜，却不知那两人早因他这一番言语，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童言无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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