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二】如梦曾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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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穆恩十八岁那年出征，在西北荒凉之地呆了整整六年。虽说将军府里的吃穿用度在赵将军的刻意要求下，比不得其他达官显贵家里讲究，但也是衣食不愁，到了军营里便是缺东少西。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这些苦不算什么。
可是到了西北没呆多久，就遇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事：西婓部落派出精锐部队骚扰边境百姓抢夺粮食布匹。那是他第一次跟着父亲上战场，敌人虽然人数不多，他们也赢得轻松，可也有十多人伤亡。他亲眼看着那个叫钱遂的小兵被敌人一刀砍去了大半个脑袋，而在昨天，他还安慰了这个想家想到偷偷哭泣的小伙子，还很是天真的拍着胸脯保证他会保护所有的士兵，让他们都平安回家。
那一整个晚上，钱遂死去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里回放。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着他乌黑的两个黑眼圈，赵将军叹了一声，说：穆儿，这是战争，战争总要有伤亡。你要是心疼你手里的兵，就好好磨练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将领，尽最大可能的减少伤亡。
他记得父亲说话时的眼神，没有伤感，只有坚毅。
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是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强。
有个被砍去一条胳膊的小兵，躺在木板上红着眼眶对自己说：少将军放心，我会坚持下去，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活，没有我，她怎么办？就是为了我娘，我也要活下去。然后挣扎着抬起半个身子，问他，少将军，你怕不怕死？我原是个穷书生，从没上过战场，没您那么有本事有气魄，我怕。这心里头越是想着个什么人，就越是怕。生怕自己活着没好好待他，死了又叫他担心。人呐，活着总要有个念想。少将军，你心里头，有没有这么个念想？
赵穆恩当晚又失眠了。
他想起自己最开始遇到他的时候害他受了伤；自己第一次翻墙进他书房的时候趾高气昂；自己答应带他溜出府去看花灯却因母亲的丧事食言了；自己那天为着苏未跟他走得太近，心里头忽然不舒服，说了几句狠话然后甩头就走，全然没看到他咬着嘴唇皱着眉难受的不得了的样子。
他闭上眼叹口气。
刚刚还活生生在自己跟前有说有笑的人，转瞬就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尸骸，这种做梦一般的冰冷的虚幻感，没经历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好似这样就能把现在拥有的东西全都攥在手心里一样，可是此时他却觉得手里的这些东西是那么的不真实，随时就可能消失不见。
于是他又想起那个人，想起他好看的眉眼，他温和的话语，他袖口里笼着的墨香，他的一切一切。然后他回想起那个小兵的话，他心里的念想，不是那个人，又能是谁呢？
父亲说过，上了战场，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可是他却怕的很，只要一想到那人在他出征那天隔着不远的距离，对着自己露出的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心口就一阵一阵的疼。若是自己壮烈了，他得哭成什么样子呢？
何况自己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跟他一起去做，说好的陪他去庙会游玩，说好的陪他去看春兰夏莲秋菊冬梅，说好的陪他去顺安村看花灯，说好的……
可是一切“说好的”，如今都成了空话。
因为当他有机会去看花灯的时候，他却忘了他。
“她是这六年来支撑我让我好好保全自己的最大的念想，”赵穆恩伸出右手轻覆上左胸口，“我曾经受过一次很严重的伤，在这里，那支箭入肉三分，差点要了我的命。躺在病榻上的时候，我恍惚间听到什么人在喊我，一直在喊我，我才没有睡过去，不然……”他顿了顿，“能让我把她放进心里的人，一定对我很重要。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想起她……”
听到此处，叶丞秋心疼的拧起眉心。原本想好的计划已然全被打乱，默然片刻，他犹豫着问道：“可是……世事无常。若是赵兄想起了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亲了呢？”
微微撅起嘴，赵穆恩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会护着她不让她受夫家的气，若是她夫家对她不好，我便上门抢亲去！”
“那……若是他已经去了呢……”
“那我便在她墓前盖间屋子，陪着她，权当我娶了她，守着她一辈子。”
“那……”叶丞秋低下头去，迟疑片刻，再开口时语调中已带了微不可查的颤抖，“如果……他……是个男人呢……”说完便咬紧了下唇，看也不敢看身边的人。
赵穆恩愣住，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更无暇去想对方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有违常理的问题。抬起头来望着湛蓝的天空想了想，然后很轻却很坚定的说道：“一样。他没成亲，我陪着他；他成了亲，我护着他；他死了，我在他墓边守着，等着去下面见他……就算他这一辈子不是我的，我这一辈子，却永远只是他的……”
叶丞秋眼中一涩，强忍着自胸腔翻涌上来的各种情绪，身体微微发颤。
而赵穆恩却是没看到这些，他说完刚才那番话就梦醒一样的回过神来，暗骂自己，怎么跟这个臭小子说这些！一定是其他人都说自己傻，连自己老爹都骂自己傻，好好的长公主不娶，非要等自己想起那个姑娘是谁，而眼前这个臭小子虽然惹人讨厌，却不曾因为此事对自己冷嘲热讽。
于是他哼了一声，无不讽刺地说道：“我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像你这种酸书生，一定要会说什么‘婚姻大事定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类的。不跟你说了！无趣！”说罢就要离开。
已经平复下情绪的叶丞秋心念一动，赶在赵穆恩转身之前叫住了他，“哦？那赵兄以为，婚姻之事，应当如何？”
瞪大了眼睛，赵穆恩像看傻子一样的看过去，心中诧异这个人是怎么考上状元的，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他竟是没听明白？
“当然是娶自己喜欢的人了！”
“那赵兄，一定很喜欢那个人吧？”
“……”
“怎么了？”无视掉赵穆恩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计策快要得逞的某人依旧笑得风轻云淡。
“你是不是傻了？还是酒喝多了？”赵穆恩凑近一步仔细看他的眼睛，似乎是想确认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在装糊涂，但他只看到对方眼睛里柔柔的漾着自己的影子。赶紧别开眼，心中发慌，犹自逞强道：“你蠢不蠢啊？我不喜欢她我娶她干什么？”
好容易抿住了嘴角的笑意，叶丞秋装作酒醉的样子，含含糊糊的问：“赵兄说，怎、么、他？在下有些酒醉，方才一句，没听清！”
赵穆恩跺跺脚，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他！”
虽然后面那个字不对，不过现在嘛……
“什么？”叶丞秋晃了晃身子，好像真的不胜酒力，“什么他？”
“喜欢！”
眯起眼，偏过头，极力憋着笑，“什么？”
“诶我说你！”赵穆恩气急，手抬到半空又紧紧握成拳，默念几遍镇定镇定我要镇定，身子原地转了一圈，脑子一昏，转过身来对着叶丞秋咬牙切齿地说：“好，你酒醉听不清是吧？”然后提高了音调，几乎是吼着说道：“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小爷我！喜！欢！他！！！”
叶丞秋再也忍不住，窃窃的笑声在唇间转了几圈，终于变成了大笑，笑得身形不稳。
赵穆恩这才反应过来，挠着头急的团团转，一边转一边嘀咕，“我怎么就上了当了！刚才他说听不清我走还不成么？真是！啊啊啊啊，我怎么就昏了头了！可恶！难怪我和他是死对头，一碰上他什么事儿都不对了！真是！唉呀！”急急的挠着头，恨不得把头皮也挠下来。
谁料对方止住了笑，弯起一双淡墨色的眸子笑盈盈的望过来，那面上的温和之色看得他不由得怔住。
好像……那个人，很久前，也这么对自己笑过……
刚这么一想他就摇摇头，不对，不对，怎么能拿他们两个放在一起对比！那个人哪有他这么讨厌，啊呸！那个人一点也不讨厌，惹人喜欢的紧呢！
这么想着，远处两个侍卫听到刚才的响动跑了过来，一看到自家上司身边站着的是叶丞秋，便心下明了。一定是赵穆恩又中了叶丞秋的计，所以刚才才在御花园里大声喧哗。于是心照不宣的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恭敬地抱了抱拳，“那边没有什么异常，郎中令是否要跟属下一起前往仁德殿附近巡视一番。”
赵穆恩点了点头，狠狠瞪了依然挂着微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叶丞秋一眼，转身就走。
一边走一边懊恼：我怎么一碰上他脑子就不够用了呢？这都什么事儿啊？
想着想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刚才……真的醉了么……”
直到渐行渐远的三个人不见了身影，叶丞秋方合上扇子，“唉！这个呆子！心里的话，怎么就这么轻易的说给别人听了呢！这六年，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然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想着赵穆恩那副很傻很坚定的样子，心中暖暖的欢喜慢慢爬上了眉梢眼角。
然后蓦然皱起了眉。
心口上的伤啊……要怎么调理呢……
一边琢磨着一边踱回了崇德殿。
逢赢，别怪我今天用这种方法套你的话。
虽然知道对于你，一点都急不来，
可是有些事情，只有我一个人，是坚持不下去的。
笑着饮尽一杯酒当作方才逃席的赔礼，叶丞秋用眼角瞄了一眼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甫凌，暗暗思量。
第一步棋，该落子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二】如梦曾梦（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