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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陈三口同学,再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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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这样说我爸爸!”
孙清流赶到时,陈品正对着另一个小孩子拳打脚踢,一招一式毫无章法。
另一个小孩子也处于疯癫状态,他一把扣住陈品肩膀,不管不顾地就把自己脑袋往陈品脑袋上磕。陈品则挥着拳头往人肚子上打,嘴里一气儿不停地叫喊着“不准这样说我爸爸!”
孙清流在边上看得着急,左顾右盼却看不见大人,终于忍不住一头扎到两人中间。
“不要打了!”说话的同时,陈品没来得及收起的拳头落在她腰侧,另一个孩子的头则猛地撞在她肩上。没等两人反应过来,中间的那个假小子就再次嚎啕大哭——天晓得她今天受了多少委屈,全是为了陈三口!
俩小孩全被震住了,都不知所措地盯着孙清流。
良久陈品才首先反应过来,“喂,你哭什么哭啊!”
孙清流泣不成声,“你来挨这两下试试!”
陈品恶狠狠地盯了孙清流左手边的小孩一眼,抬手揉了揉自己脸颊,不屑地说,“我又不是没挨过。”
那小孩忽然朝陈品做了个鬼脸,“哼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贪官的儿子呸呸呸!”说着那孩子还真的朝陈品吐了口水,陈品脸色一黑又要冲上去揍他,那孩子却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陈品跑了几步没追上,朝着他背影“呸”了一口,“孙晓强你有种别跑!”
孙晓强远远地笑了几声,笑声尖刻难听。孙清流后来问王斯南,为什么一个七岁的孩子会这样残忍,王斯南看了她一眼,“你也没比他好多少。”
童年是没有温情的,因为无知,所以意识不到自己造成的伤害,所以自以为是,所以一意孤行,就像那一年的孙清流,就像那一年的孙晓强。
等孙晓强终于消失在视野里的,陈品才转回身来,语气里透着陌生和防备,“你来干什么?”
孙清流仍旧龇牙咧嘴地揉着刚才被撞到的地方,“当然是来找你啊!”
“找我干嘛?”
“去钓龙虾去捉知了啊!”孙清流说得理所当然,但她同时也敏锐地感觉到了男孩子身上陌生的味道,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三口,你怎么了?”
陈品揉揉自己脸上的淤青,“我不能出门。”
“为什么?”
“我妈说外面很危险。”说着他抬眼看了看孙清流,眉心皱着,漆黑的眼睛和天气一样阴沉,“钓龙虾捉知了都是小孩子做的事情,我不是小孩子了。”
孙清流听得一怔,随即哈哈笑着说,“三口你在说什么啊!”她走过去比了比两人的身高,“你还比我矮一点呢!也没有长胡子,还打不过孙晓强,明明就还是小孩子啊!”
“我才没有打不过孙晓强!”陈品扬眉反驳道,说着又突然垮下脸色,他在潮湿的台阶上坐下,望着屋后阴沉的天色笼罩着广阔的田野,显出一股迷惑而沉重的神色,“……爸爸被警察抓走了,爷爷生病了,妈妈一直在哭。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觉得很难过,但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呆在家里让我难受,但是又有另外一个陈品告诉我,不应该离开妈妈,不应该逃跑。”
孙清流站得不近不远,刚好能把他的语气表情辨识得一清二楚。陈品的一席话仿佛一下子把她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孙清流能想象的还要远,比村南和村北的距离还要远。孙清流感到一种突兀的陌生和孤独,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孙清流朝他缓慢地走了几步,陈品又突然转向她说,“钓龙虾和捉知了都不能让我开心了,清清,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孙清流顿下脚步,声音轻颤,“那三口,不和清清玩了?”
陈品起身走到她跟前,抿了抿嘴,正要开口,对面突然“哇”地一声,孙清流拿手臂挡着眼睛嚎啕,“明明是你说了‘明天见’!你说‘明天见’,我们去捉知了……我不管小孩子还是大人,三口要是对我撒谎,我就一辈子都不跟你好了!我一辈子都讨厌你!”
陈品怔了半晌,苦恼地搔了搔他的小平头,说,“我没说不和你玩啊。”
孙清流猛地止住哭声,“什么?”
“但是今天妈妈出去了,我要照顾爷爷,不能出去。”
“那就明天!”孙清流抹了把眼泪,抢声道。
陈品点了点头,“嗯,如果明天家里没有事的话。”
“拉钩盖印!”
孙清流想,也许那一刻在潜意识里,自己已经察觉到了离别的味道,才会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分别场合,搬出了她最最珍重的承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手指松开的一刻,陈品忽然弯起嘴角轻笑着说,“清清也快点长大吧。长大了,我们一起玩。”
清清也快点长大吧。
孙清流泪眼模糊地看着陈品,不知所措半晌,犹犹豫豫地“恩”了一声。
离开陈品家后,孙清流沿着白龙沟慢慢走了一会儿,路上遇到好多村里的大人,他们笑着跟她打招呼,“清清在河边走要当心啊,不要掉下去啦!”
孙妈妈强权管理的结果就是,孙清流面对这些善意的调侃,撅着嘴巴拉着张脸回“叔叔阿姨好!”,心里想着:我会游泳呢,掉下去也不怕!
“清清!来一起玩!”
孙清流正脚尖对着脚跟,一小步一小步无聊且轻快地走着,路过河边的一小块空地时,不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女声。孙清流回头,只见三个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子,都扎着两根辫子,站在空地里朝她招手。
孙清流认识这三个女孩子,她们比孙清流大四岁,在孙清流更小的时候,她们曾经一起玩过。但是自从她们两年前上了小学后,在孙清流心目中就变得高不可攀起来——“她们是小学生诶!”——孙清流第一次从她们口里听到类似于“小学生的世界你不懂”这样的话后,自尊心或者是自卑心作祟,总之就识趣地退出了这个交际圈。
但是!现在她们在主动招呼她去玩诶!
孙清流笑得夸张灿烂,“好!”
在那块空地上,孙清流开开心心地帮她们绷了一上午的牛皮筋——她们说,“清清,我们少搬了一把凳子过来,你帮忙站一下好不好?”孙清流说好,并且乐在其中。
即使日后孙清流终于悔悟自己不过充当了一把凳子,想起那一天小学生们鲜艳的裙摆在阴霾的天空下翻飞,想起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式,想起她们说的她不太能够理解的话题,孙清流仍旧觉得快乐,仿佛六岁的她也当了一回小学生似的。
散伙前,三个女孩子中的一个突然提议,“清清我们帮你画脸谱好不好?”
“脸谱?”
女孩子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都很兴奋地围到孙清流身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像一群欢快的小麻雀。
“清清你属什么的?”
“清清知道孔雀吗?”
“清清最喜欢什么动物?”
“清清……”
孙清流突然成了这个小团体里的中心人物,女孩子们热切的注视着她,她们的手在自己胳膊上拉拉扯扯,而孙清流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一件举足轻重的事。
孙清流喜欢这个感觉。于是她咧嘴说,“好呀好呀,给我画脸谱!我最喜欢大狼狗,给我画大狼狗!”
和她们告别后,孙清流走在回家的路上,喜气洋洋并威风凛凛。可惜她始终没想起要去河边照照自己的样子,却听信了那些女孩子画完之后的一面之辞——“清清要是去森林里走一圈,连大老虎都要吓跑了!”——于是孙清流误解了路人们诧异的带笑的目光,并且在遇到王斯南的时候,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妖怪哪里逃!”
那时候电视里除了《三毛流浪记》以外,还在播《西游记》。孙清流喜欢孙悟空,因为他也姓孙,而她记得最牢的两句台词,一句是“吃俺老孙一棒!”,一句是“妖怪哪里逃!”
王斯南看着这只大花猫,连闪躲也忘记,“你是,清清?”
“我是大狼狗!”
王斯南伸出一根手指擦了擦她鼻子下面的墨迹,沾了一手墨渍回来后,又抬头看了看她,“噗嗤”一声笑,“大花猫。”
孙清流朝他凶狠地“汪汪”两声,“我是大狼狗!”
她额头写着硕大的“王”字,脸颊上画着两只乌龟,鼻子下面是两撇喜感的八字胡。王斯南尽力忍住笑,眼睛却弯得像月牙,“清清想看看‘大狼狗’的样子吗?”
孙清流偏头撅嘴,哼了一声,“秀秀姐姐帮我画的呢!”
王斯南边小心地去扯她袖子,边问道,“秀秀姐姐,是曹秀秀吗?”
孙清流竟难得的没有甩开他,跟着他往他家走去,边说,“嗯!秀秀姐姐,香香姐姐还有小兰姐姐一起帮我画的大狼狗!威风吧!她们说大老虎看到也会害怕呢!”但是王斯南却没有害怕,果然王斯南是比大老虎还要险恶的存在……
王斯南将孙清流领到了镜子前,然后,第一次看到了颓败的孙清流,像一朵瞬间枯萎的鲜花。看着她的神色,王斯南刚开始仍旧微微笑着,但是很快他就慌张后悔起来,他抿了抿嘴,“刚开始,确实把我吓了一大跳呢!就、就算不像大狼狗,至少也是一只大老虎啊,你看,这个‘王’字那么威武……”
孙清流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子——不是大狼狗的样子,和她想象的不是一个样子……这个样子让孙清流凭空感到一阵屈辱……
孙清流鼻根发酸,本能地想哭。可是她也意识到,大哭似乎只能让她更加难堪,而且,还是在这个王斯南面前。孙清流双手攥拳,想要挽回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会显得比较潇洒,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会让她显得不那么愚蠢。
“大狼狗……”孙清流低声喃喃,眼眸低垂,“大狼狗……”
“大狼狗只是在打盹的时候不小心被捉弄了,等它醒了,肯定还是威风凛凛的!”王斯南忽然说道,“清清不用在脸上画画就是大狼狗了!”
王斯南因为找到一个可以安慰孙清流的说辞而庆幸着,他的眼睛像夏天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闪闪烁烁地望着孙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