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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陈三口同学,再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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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到陈品家去干什么?孙清流打着雨伞去找爷爷时,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直到她看到陈品家门口三三两两聚集的人群,左眼皮突地跳了一下,她有很不好的预感。
爷爷撑着伞,背着手站在很外面,远远地朝陈品家看着。里面一圈围观的人群则更明目张胆,他们探着头往院子里张望,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声,面上却是一股幸灾乐祸。
孙清流在远处站住了,看着那些人的面孔,那些人的表情,突然感到不知所措。
今年夏季的雨水充沛,陈品家院子里种的花草树木都长得葱葱茏茏。有一颗去年刚种下的枇杷树如今已经长得高过墙头,枝桠在风雨里摇摇晃晃。孙清流透过人群的间隙,透过铁门的栅栏,望向草木深处安安静静的屋舍,不知道为什么鼻根突然一酸,泪水一下子就迷了眼睛。
“都赶紧回家哄老婆孩子去,这热闹有什么好看的!”噪杂的人堆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孙清流赶紧拿手擦掉眼泪,原来是那个大胡子在赶人。
有一些人被他一说,三步两回头地散了,还有一些人仍旧徘徊在陈品家门口,毫不掩饰脸上看好戏的表情。大胡子想赶他们赶不走,就说道,“哎你们要是还不走,我可就打110告你们扰民了!”
有一个男人嬉皮笑脸地顶嘴,“王书记,人家都落马了,干嘛还这么赶着表忠心啊,迟咯!”说着,剩下的两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出声。
大胡子脸色铁青,“你们走不走!”
“走?干嘛走?我还等着看110来呢!”
大胡子气得论起拳头,“孙二强你他妈还是不是人?你他妈也不看看这房子里剩下的是谁!欺负人家孤儿寡母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大胡子怒目圆睁,挥起的拳头忍了忍还是放下去。
谁知那孙二强还来劲儿了,他凑到大胡子跟前去,挑衅地说,“我他妈今天还就真不走了!你不是要打人吗?来啊,冲着这儿来啊!让大伙看看你这个村书记到底他妈是怎么当的!”
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孙清流的眼睛,她只听到前面孙二强的痛呼声,还有大胡子愤怒的声音,“孙二强你良心被狗吃了!”
“清清啊,被吓到了吧?”爷爷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他牵过孙清流的手往回走,叹了口气,“跟爷爷回家吧。”
“哇——”刚一转身,孙清流就扯着嗓子哭出来。
爷爷粗糙的大手轻轻在她头顶拍了拍,她却反而哭得更凶。
孙清流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从陈品家到爷爷家的这条路,在这条路上,她嚎啕大哭,却第一次看不清楚自己大哭的原因——是因为隐约猜到了陈品遭受的不幸,还是因为看到大胡子打人受了惊吓——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哭泣是一件那么复杂那么累人的事。
一高一矮,一老一小,都撑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在八月末这场终于要停息的雨里,步履缓慢地远去。
孙清流不知道,也是这条路,让她和陈品终于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分道扬镳,走得越来越远了。
这天晚上孙清流只吃了小半碗米饭,她看着和平时一样的彩色和米饭,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喉咙口仿佛堵着块什么东西,让她连一口饭也咽不下去。
孙清流妈妈看着她的样子,往她碗里夹了筷青菜,说,“清清啊,以后别去找陈品玩了知不知道?”
孙清流筷子戳着那根青菜,“不要。”
“南南说明天过来教你认字……”
这次没等妈妈说完,孙清流就一阵抢白,“不要不要!我要去找陈三口,除了三口我谁也不要!”说着就跑下饭桌,冲上黑暗的楼梯,径直扑到床上。王斯南后来说:你这种行径,怎么看都像小言女主角。
房间里的灯孙清流没来得及开,她用被子蒙住头,泪水沾湿一大片。在这片刻只听得到自己哭声的寂静和黑暗里,孙清流想了很多,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她该怎样对待一个人。
这天晚上孙清流做了一个梦,梦里陈品顶着一个小平头笑嘻嘻地露着两颗门牙,他手里拿着一根竹竿跑到孙清流面前,“清清,我们去捉知了吧!”
孙清流说,“好啊,我去拿一下我的竹竿!”
等她拿了捕蝉竹竿重新跑出来时,整个世界笼罩在六月白花花的阳光里,蝉声一阵阵地逼入耳膜,孙清流觉得头晕目眩,陈品的声音从遥远的空间里传来——“清清,我们去捉知了吧!”
然而一声声终究是远了,孙清流左右张望,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个男孩子了。猛然惊醒时,脑袋里只这场雨之前,他们告别的场景——那个黝黑的男孩子细脚伶仃,肩上扛着用来捉知了的竹竿,回过头来朝她挥手时,竹竿还不小心挂到路边的树枝上。他狼狈而尴尬地去扯,孙清流在远处笑弯了腰。
男孩子搔了搔头,也红了脸,抬头,黑漆漆的眼里映着夕阳,孙清流听到他的声音干干净净。
“明天见!”
第二天上午,这场雨终于停了,浓密的云层背后,阳光忽隐忽现。孙清流吃过早饭就急急忙忙地想去找陈品,谁知在家门口碰上了王斯南和他妈妈。
孙清流顿住脚步盯着他,眼中充满敌意。
孙清流讨厌王斯南这件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王斯南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般,从这个女孩子的目光里,体会这种仿佛要用利齿将他撕碎一般的敌意。他竟不自觉地往妈妈身后躲了躲。
王斯南妈妈却笑着把他推到孙清流跟前去,蹲下来朝她说,“清清啊,那天给你讲了丑小鸭的故事以后,南南就说想教你识字呢。你觉得好不好?”
孙清流看看王斯南妈妈温柔的笑,又看看王斯南闪躲的目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好!”
话音未落,孙清流妈妈的手就招呼到她头上来,“没礼貌!”说着她弯下腰摸摸王斯南的脑袋,轻声说道,“南南好乖,我们家清清以后就交给你了。”【=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孙清流妈妈刚这边对王斯南轻声细语地说完,转头对孙清流立马横眉竖目跟债主似的,“还不快谢谢人家南南!”
孙清流瞪了妈妈一眼,别开头去赌气地说,“我要去找三口!”
孙清流妈妈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什么三口,人家叫陈品!南南好心教你来认字,你还不领情,活该你连小朋友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三口说了,他乐意我这么叫他,我就叫他三口!”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了是不是!”
“我不要认字,我要去找三口!”
孙清流的眼睛里已经充满泪水了,却依旧倔强地梗着脖子仰着头跟妈妈顶嘴,一滴眼泪挂在眼角摇摇欲坠。王斯南看着,不知怎么心里就慌起来,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就已经迈了一步上前轻轻扯住了孙清流妈妈的衣襟,他看了眼孙清流,声音有些怯生生地,“阿姨,不然我明天再来吧?”
孙清流猛地抬手擦掉眼泪,赶在妈妈之前抢声道,“我不要你过来!我讨厌你!”
这句话说完没等孙清流妈妈做出反应,她边哭边飞快地冲出门去,留下王斯南愣愣地呆在原地——那个人,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他明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为什么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孙清流的矛头所向。
七岁的王斯南还不知道,孩童的迁怒总是最没道理可讲。
塑料小凉鞋踏在石子路上,每一步都震得孙清流的脚底板生疼。豆大的眼泪一直不停地从她眼角飞出,她边哭边嚎,直到半路跑不动了才终于停下来。孙清流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用手背不停地擦掉涌出来的泪水,心里觉得迷惑并且委屈。
为什么她去找陈三口玩突然变成一件错事?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接头暗号——“三口”——要被他们无缘无故地嘲笑?为什么她和王斯南一同出现,错的永远都是她?
——这些“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里面也有吗?这些“为什么”,她认了字以后就会得到解答吗?
她哭着去问爷爷这些问题时,爷爷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头,“清清啊,这些‘为什么’,等你长大了,就会慢慢明白的。”
等她长大了,就会慢慢明白这些事吗?等她长大了,这些事就会慢慢变得合理吗?等她长大了,她也会变成妈妈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吗?孙清流突然觉得,长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陈品家朝南的大门仍旧紧紧关着。今天天晴了,村里的人忙起来,看热闹的人也就没有了。孙清流双手扒着陈品家生锈的铁门,瞪着眼睛往里面张望,喊了几声,“三口!”
然而声音仿佛被一院子的草木吸走了,那间房屋里仍旧静悄悄的,以往孙清流喊几声就会出现的男孩子也没有出现。
孙清流失望地垂下头,正想转身去他们经常去的那棵树底下看看,忽而眼睛一亮,转身拐入了陈品家旁边的小巷子。
连绵的雨天过后到处都是湿哒哒的。小巷子两面墙根上长着暗绿色的青苔,高处则横生出许多杂草,青绿色的草杆将巷子上方狭窄的天空切成不规则的方块。孙清流讨厌这巷子的湿冷,走过这条巷子时,她总是害怕会从哪个缝隙里钻出一条湿黏的蛇或者蜥蜴。陈品还嘲笑她胆小呢,哼,她才不是!她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孙清流几乎是用跑的穿过这条巷子,再转一个弯就到了陈品家的后院。后院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东边是一大丛夹竹桃,西边是一棵有两层楼高的石榴树。这个季节,夹竹桃暗绿色的树丛里开着零零散散的花,石榴树枝头则悬着青色的果实。石榴树旁边是一口水井,水井旁搭着一块洗漱用的石板。
孙清流眼光穿过后院茂盛的枝叶,忽然望见后门口扭打作一团的两个人影,“哼哼哈哈”的童音同时传来。孙清流辨别出了其中一个是陈品,吓了一跳,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