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纪》荒凉

32、三十二

　　通讯器的那一头沉默了很久，不知道狄特是不是在查找资料。我在黑暗里面静静地坐着，回想起了很多的东西。
　　我想起了遥远星球上是我家乡的那片海洋，还有我从小见过的人鱼们，柔软的身体，蓬松的头发，宽大如同薄纱般摇摆的尾鳍。她们都自由而美丽，是海洋里最动人的风景，最艳丽的色彩。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总是觉得这样的族群里缺少了什么。人鱼们鲜艳而多情的身姿，如同一个寂寞的姿势，她们难以言喻的美丽绽放在这冰冷而黑暗的海底，如同在白昼绽放的烟花，为了一瞬的绚烂而耗尽一切，却留不下丝毫的痕迹。
　　因为我们的种族失去了另一半，我们是没有伴侣的一族。
　　狄特从通讯器里传出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古文卷里面有过很零星的记载，太模糊而且时间久远已经不能考。本土没有人鱼，卫星移民之前，每一寸的陆地和海洋都被开发出来，将很多新发现的物种分类归册，但是很确定没有你们这种生物。有关的教义也就随之衰败，几百年来被保存下的文献已经不多。”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下面的话，终于还是开口道，“我有印象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食鲛人肉者，不死。这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和利维现在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他如果无意中喝下了你的血，也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濒危的样子。”
　　我没有说话，黑暗中只有狄特轻微的呼吸声从通讯器里传过来，过了好一阵子，他带着冷意的声音才又响起来：“传说是不对的，我看过你的血液分析报告，你们遗传信息连的结构和人类的很相似，但是上面上面所承载的遗传信息却是人类的成千上万倍，很多以我们现在的技术完全无法分析。你们的血液是蓝色的，因为里面含铜，虽然你们的血液没有抗原，也就是没有血型，但也和我们含铁而呈红色的血液根本无法相融。不但没有益处，摄入过量还会中毒。很久之前学术界曾有过从蓝血中提取抗癌物质的热潮，可是自从基因技术能够判定和分割致癌基因之后，这种研究也没有了意义。没有任何能够支撑这种传说的科学依据。”
　　我在黑暗里微微勾起嘴角，狄特像是能看见我的表情似的，近乎自言自语地轻轻说道：“我们的技术无法解释的东西，并不代表其存在的不合理性，是么？”
　　没有回答，只有黑暗中的沉默。我在黑暗中都几乎能看见人鱼从水中游曳而过的身影，那么孤单而美丽的身影，如同一个永恒的寂寞的姿势，我们这个只有雌性的种族。
　　狄特的声音又响起来，如同妥协一般：“传说是真的，是么？”
　　“只有一个人。”
　　他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一条人鱼只能给一个人永生？是第一个吃下她血肉的人么？不，这对于你们这个种族来说也太简单了。那就是你们认定的，认定了想要赐予长生的人……”狄特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已经想到了答案。
　　并不是赐予长生，而是让其共享我们的生命。
　　狄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冰冷，像他那双黑色的眸子一样，如同宇宙中被光明所遗忘的，寒冷到连原子也无法振颤的角落：“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你们认定了要作为伴侣的人，喝下了人鱼的血肉会怎么样？”
　　伴侣？我一瞬间心思凝滞，这是多么陌生的词。千万年来，我们都如此地孤单。种族的延续需要血腥的繁衍，可是从来没有一尾人鱼将蒙昧而原始的人类当作伴侣，从来也没有一尾。
　　我们有多么骄傲，就有多么孤单。从雄性温热的鲜血淋漓的身体上爬下来，带着生命和希望的种子，回到冰冷的海水里，我们同伴柔软的臂弯中去。
　　我想起利维来，想起他温暖的怀抱，灼热的呼吸，鲜活的充满力量的身体，还有那双如同天空尽头一样湛蓝而温柔的眼睛。
　　狄特在通讯器的另一头逼问：“薇拉，告诉我！如果不是被认定的人，喝下了人鱼的血肉会怎么样？你们的细胞活性太高了，对人类来说和病毒一样危险！”
　　我将通讯器扔到地上，抬起尾巴狠狠地砸上去，狄特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薇拉……利…维……他……”我又抬起尾巴，啪地一下狠狠砸去，通讯器表面的控制板被砸开，尖利的碎片戳入我的鳞片，其他的部分在地上弹了一下跳起来，我用尾鳍在空中卷住它，狠狠地往地下砸去。尾巴在狭小的空间里面不断拍打在四周的墙壁上，轰轰的巨响不断回荡得几乎震耳欲聋，再也听不见残破的狄特的声音。断裂似的疼痛也无法让我停下，直到将那黑色的一圈东西砸得粉碎，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蜷缩起来，抱起伤痕累累的尾巴，通讯器的碎片都戳开鳞片扎入了肉里，流出的血触手一片湿冷。我在这黑暗的空间里面，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张开耳鳍却什么也听不见。思绪和知觉都无处可寻觅，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时间。嘀嗒，嘀嗒，一点，一点，每一秒钟过去，我都能够感觉到他生命的流逝，不可逆转，也不能挽回。
　　黑暗中我竟然能看见那双眸子，平静，温柔，如同天空尽头。他静静地看着我，里面有我曾经从母亲的眼里看到过的，读不懂的神情。
　　他是知道的，我突然明白，从什么地方了解的我无法得知，可他在我情迷意乱的时候咬开我的肩膀，饮下那蓝色的血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
　　我允许他的靠近，允许他的交|合，甚至允许了他的爱情。可是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够，他一定要去追逐那不能拥有的东西，将生命和我给他的这一切，都押上了一盘无法胜出的赌局。
　　被逼迫与背叛的狂怒席卷了我全身，冰凉的血液咆哮着冲刷血管，我从地上挺身而起，尾巴疯狂地拍打在四周的墙壁上，暗室里面的空气绝望地振颤，血肉从撕裂的伤口里面飞溅出来，沾满了我一身。
　　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我终于垂下支离破碎的尾巴，侧躺在黑暗里面，鼻尖都是血腥的气味，身体因为疼痛而不停颤抖。我闭上眼睛，一条冰凉的东西沿着脸颊滑下，砸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