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纪》荒凉

33、三十三

　　不知道在黑暗里面待了多久，我从来都没有对时间有这样清楚的感受，每一秒都仿佛是我指尖划下的血滴，卡擦，卡擦，嘀嗒，嘀嗒。空洞的声音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面不断回响，像是一种无处可逃的逼迫。
　　我躺在自己的血泊中不断颤抖，疼痛，疼痛如同一条恶毒的蛇在我的体内游走，撕开皮肉食我骨血，然而这还不是全部。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重量压在我的心上，让这个搏动了三千年的脏器不堪重负，每一次挤压出蓝色血液的时候，就有种几乎要涨裂的疼痛。
　　我想要蜷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能让我好受一些，可是却无法挪动尾巴。我只有将上身弯下去，贴上自己冰凉的鳞片，和还没凝固的血迹。
　　可是这却没有让我好过哪怕一点，那种痛苦连尖锐的疼痛都无法遮掩，压得我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在黑暗里面待了多久，蓝色的血液在我的身上和地面凝结成块，尾巴的疼痛甚至麻木了，周身冰凉，双唇干燥开裂，呼吸的时候喉咙能感觉到空气刮擦的刺激，我离开水体太久了。
　　体内的湿度顺着每一次呼吸被蒸腾出去，太久没有让水浸润的我仿佛能够听见体内细胞不断干枯的声音。
　　生命不断地从这个身体里面流逝，我却连一支手指也懒得动弹，这个认知甚至让我好过了一些，于是我闭着眼睛静静躺着，如同黑暗中一个等待的姿势，思绪无比清晰，却又空无一物。我仿佛蜷缩在宇宙中最荒凉的角落，包裹着我的是亘古不变的冰冷和黑暗。
　　这种冰冷的黑暗抚慰了我，让翻腾的蓝色血液渐渐平息，心脏不再发出临界悲鸣一般的胀痛，回到了曾经持续过三千年的节奏。只有难以言喻的干渴缠绕着我，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发出破裂的声音。
　　我听到滴的一声，身后的墙壁移动了一点，然后又框地一下卡住。那一条细缝却带来了道光线，直直打在我鳞片翻起血肉模糊的尾巴上，新鲜的空气和声音也一起涌了进来，是狄特的声音：“薇拉，你还在里面么？”
　　我没有动弹也没有回答，他打开手电从窄缝照进来向里面看了一圈，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沉默了些许：“你等一下，我这就把你弄出来。”
　　他开始对墙壁卡住的地方敲敲打打，缝隙露出来的光线越来越宽，他这么做着的时候不断喊我的名字，我没有给他一丝反应，这似乎让他的动作更加急躁起来。掰弄墙壁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块大块的触摸显示屏被敲得粉碎，等到整个出口都被清理出来之后，他的呼吸明显得一顿，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身子来用两根手指按在我的脖子上。
　　读出脉搏的一瞬间他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伸手将我的身子翻了过去，不断地轻轻拍打我的脸：“薇拉，薇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么？”
　　我睁着的眼睛没有焦距，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的脸和抿得发白的唇。他向下看了眼呈不自然的角度折着的尾巴，有些艰难地说：“你的尾巴骨折了，我不敢一个人挪动你，要再喊一个实验室里面的人来。”
　　他看我并没有任何反应给他，只能拿衣服盖在了我身上，调出手上通讯器的列表在里面快速地寻找，点定了一个人直接拨出去，立刻接通了。
　　那头的人明显吓了一跳，听到啪的一声玻璃器皿打碎在地上，然后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啊，我的样本！”
　　狄特没有和他客套：“莱恩凯尔博士是么？我是利维弗里曼的紧急通讯人，现在享有他的一切权限，包括强制紧急通讯。”
　　莱恩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愤愤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么？这是神经胶质细胞的分裂样本！整个联邦的研究员都在做这个课题，我为了这个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
　　狄特根本不在乎那样本，直接说道：“利维的人鱼尾巴骨折了。”
　　莱恩立刻闭上了嘴，一把夺过放在桌子上的通讯器，整张脸都贴到了屏幕上：“在哪里？”
　　“顶楼，利维的房间。电梯密码是7280。”
　　屏幕上的莱恩扭头就走，通讯只传过来残音一样的半句话就掐断了：“我马上就到，你不要动她。”
　　狄特确实不敢动我，只是粗粗地检查了下我的尾巴，确定再没有出血口。想要再为我做些什么，思量了半天又无从下手，这时候莱恩就刷了通行证从门口冲了进来，一进屋就大声喊：“人呢？”
　　狄特回了他一声：“在浴室。”下一刻拖着担架和急救箱的莱恩就出现在了门口，身上还穿着实验室的白褂子，两眼放光满面兴奋地嘟囔：“你快让开让开。”
　　狄特只能起身让出密室入口处的空间，莱恩扔下担架和急救箱，一下挤了进来直直看向我的尾巴，倒抽了一口凉气面上的兴奋一扫而光：“还真的骨折了么！我看过她的体质测试，她们能耐最起码两三千米的深海压强，在那种强度的水压里面还能游动，你知道要多少冲击力才能让尾巴骨折么？”
　　狄特只是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别说了，你能做点什么？”
　　莱恩摆过我的脸，又看了看我的双眼：“得把她弄出来，她失血过多，又严重脱水。你过来搭把手。”
　　狄特一把挡过他要架起我身体的手：“你说，我来弄。”
　　莱恩倒也没有介意，指手画脚地指挥狄特：“你把她上身先拖出来放在担架上，对。哎你慢点，别让尾巴再碰了，要是骨头刺出来就不好办了。行行行就这样，你再让我看看这尾巴。”他研究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没法抬，得给她尾巴正过来。”
　　狄特沉默了会儿，问道：“怎么弄？”
　　“和人骨折了一个样阿，捋住下面使劲一拉就行。”
　　沉默。
　　“你确定？”
　　“按照骨架结构来说应该是这样的，要不然你有什么高见？”
　　沉默。
　　“有麻醉剂么？”
　　“不敢给她用，她们血液结构和代谢方式都不一样，怕创面大出血。”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狄特猛地拽住我尾巴下端用力一拉，发出喀嚓一声让人齿软的声音，剧痛狂啸着席卷了我全身，我猛地一下抬起了身子绷直，又立刻落下软软地歪在一边，如同终于耗尽一样，眼皮沉沉地闭上。
　　狄特这才像是明白我刚才一直都是醒着的，只不过是没有给他反应而已。他立刻抬起我的脸轻轻拍打：“薇拉，薇拉，你还能听见我么？不要睡过去。”
　　神志沉沉地离我而去，最后只能听见模糊的半句：“利维还活着，你听得见么？他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