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谷》不失语

15、第十五章 张云齐

　　这个年是和赵旸家一起过的。以前妈妈虽然经常不在，但过年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来。印象中她在家停留得最长的一次是从除夕前三天一直到元宵节过完。期间她带我去商店买新衣服，买年货。那一年年初三的时候下雪了，妈妈还带着我在路边买了热气腾腾的小吃，我们两人一边吃，一边看雪。那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新年。

　　其实今年也挺好的，和赵旸家一起去给他爷爷奶奶拜年，然后和他家一大家子亲戚吃年夜饭。他家小孩儿除了他还有三个，都是女孩儿，两个比他大，一个比我小。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那天白天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打打闹闹，晚上的时候我意外地收到了赵妈妈赵爸爸和赵旸爷爷奶奶的压岁钱。

　　我接过红包的时候手足无措，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赵妈妈就摸摸我的头，说“我们啊，祝张云齐新年每天都开心，成绩越来越好，长的越来越帅，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我拼命忍住眼泪，连连道谢。

　　“娘~~~~~~~~”赵旸跑过来扑倒在赵妈妈跟前，抱着她的腿假装哭道“娘，孩儿知错了，你别不发红包给我啊娘~~娘~~~~~~”

　　赵妈妈把她踢开，“去去去，厨房待着洗碗去，你那油爪子，新衣服都脏了。”

　　赵旸又扑回来，“娘~~~娘~~~~~~~~妈咪~~~~~~”

　　女孩儿们笑作一堆，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赵旸抱着赵妈妈的腿不放“妈咪~~~~”

　　“哎哟，得得得，受不了你了我。看你表现，表现好了压岁钱可以考虑考虑。”

　　“妈咪福如东海！”赵旸立刻站起来，擦干他本就没有的眼泪，给了赵妈妈一个拥抱，然后小跑去厨房了。

　　我一个人在赵旸家一家子亲戚面前还是有些不自在，所以就跟赵旸一起去了厨房。

　　“我帮你。”我说。

　　“这么好？”他斜眼看我。

　　“是啊。”

　　“呵~~那行，这样，我洗碗，洗好了，你帮我把它们放到柜子里。”

　　“没问题~~”

　　在赵旸的努力和我的小小帮助下，堆成小山的碗一点点矮下去。

　　“小家伙，今天开心吧？”赵旸一边刷碗一边问。

　　“嗯，特别开心。你家人对我很好。”

　　“什么我家人，我家人就是你家人，知道么？”他拿粘着泡沫的手捏我鼻子。

　　“呵，知~道~了~~”我把泡沫擦了。

　　“那还差不多。万人迷。”

　　“赵旸！”

　　“怎么？”

　　“万人迷是女的！你，你又这么叫我！”

　　就爱气我！我都已经专门去把头发剃了短短的板寸，就是不想让人家觉得像女孩儿，还这么叫我。

　　“我是说真的，你一来，爷爷奶奶姑姑舅舅姐姐妹妹还有我爸我妈，哪一个不被你给迷的，我这么个独苗都没被他们这么宠过。你是不知道赵欣那野丫头，从没给我这个哥哥一个好脸色，你来了，她就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拉着你不放。一看就知道被你迷住了！”

　　“说什么呢……”我打他。

　　“还有呢，”他笑着接下我的拳头，“我妈从不给我压岁钱，就给你了。我刚那么没面子，还只换了她一个‘考虑考虑’，你说，你不是万人迷谁是？”

　　原来他就是惦记压岁钱啊，我听明白了。

　　“赵旸，压岁钱我们一起用。”我说。

　　其实对压岁钱这样意外的收获我真的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首先想到的就是赵旸，这些钱算我们共有的。本想回家后再跟他说的，现在这样，就索性先说了吧。

　　却没想到他听完之后收起嬉笑的表情，露出了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水龙头也关了。他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也渐渐收起笑容。有点怕他现在的样子。

　　窗外不知谁家放的烟花绽开，炫目的光芒在不是特别明亮的厨房里闪动，映着他的脸也忽明忽暗。

　　我小心地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服，“赵旸？你怎么……”

　　他表情好像又挣扎了几下，然后开口，声音低沉“小齐，我其实……”

　　我等他说完，但他说到那里就停了，还是看着我，微微皱眉。

　　“其实什么？”我问。

　　他轻嗤一声，好像在自嘲，然后摇摇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说完又转回身去，重新打开水龙头继续刷碗。

　　我能感觉到他情绪忽然间低落，但是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他忙活。自己的情绪也在这几十秒内从之前的欢喜冷却下来。

　　窗外烟花仍不停在高空绽放，巨大的声响虽然在耳旁炸开，但在这一瞬间却好像被隔离在很遥远的地方。

　　我不懂赵旸。

　　“你的压岁钱我笑纳了。”就在我恍惚地神游到不知什么地方的时候，赵旸忽然转过来对我说。

　　“嗯？”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反悔了？”

　　我才回神，连忙说“没有反悔！”

　　“反悔也没用，你的就是我的。”他又用沾满泡沫的手刮我鼻子。

　　我也不客气，捋起袖子伸手往水池里蘸了一手泡沫，然后按到他脸上。

　　“你完了张云齐。”

　　结果那天晚上我们最终没有把厨房收拾干净，我跑出厨房，他追上，我们打闹，两个姐姐说听到赵旸要吞了我的压岁钱，要帮我忙，于是她们让妹妹拖住赵旸，自己“掩护”我跑到楼下，然后我们到店里买了一堆各种各样的炮仗，姐姐挑了一个可以拿在手上点燃发射的给我，说“你的武器，打倒地主。”

　　我们三个正往回走，赵旸就迎面跑过来了。二姐姐连忙拿出打火机把我手上那个点燃，然后抓着我的手瞄准赵旸，说“不许过来！”

　　那烟花的引线不长，嗞嗞冒着烟越烧越短，眼看就要烧完，可是赵旸还是毫不犹豫地跑过来。我心急，就在引线看不见的时候用力摆脱姐姐的手，把烟火往上指。赵旸刚好跑到我面前把我拦腰抱起来，烟火刚好被点燃，“咻——”的一声冲上天炸开一片金色火星。

　　“赵旸，危险！”他竟然抱着我跑，可那烟火不止会燃一次！

　　“哼，再危险也没有她们几个危险，我肯定不是她们弟弟！还有你啊，居然跟她们几个没良心的合着伙儿来对付我！”

　　“我没有……你快放我下来！”那烟火还在隔几秒发射一次，我小心地对准天，一面还得努力保持平衡。

　　“哼！”

　　手上的烟火又发射了好几个才烧完，总算安全了。赵旸一直抱着我跑，直到完全看不见姐姐妹妹的身影他才把我放下来。

　　“气死我了。”他看着我，恶狠狠地说。

　　“还不是你，要往我脸上弄泡沫。”我瞪他。“还有啊，刚才那么危险，你明明都看见那烟火点燃了，还跑过来，要是我晚了一步，真冲着你去了怎么办！很危险啊！”

　　“哼。”他一条胳膊搭上我的肩，“我有那么傻么？你看我还不是没事儿，而且还把你抢过来了。”

　　“什么抢过来啊！”

　　“你跟着她们几个恐怖分子我不放心。”

　　“可是你那样危险我也很担心啊你知不知道！”我怒。

　　“知道知道~”偏过头来看着我笑笑，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我知道你担心我，所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现在安全了，刚才的压抑下来担心和害怕全爆发出来。一想到他可能会被火药炸伤，我就忍不住涌出眼泪。

　　“别哭别哭，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都说了，我不傻。”

　　“可是，可是你很可能，会受伤的！”

　　“我现在没事的不是吗？”

　　“赵旸……”

　　“好啦好啦，我带你去个地方，嗯？别哭了。”

　　赵旸爷爷奶奶家住在一个干部大院儿，过年时家家儿女回来看望老人，也领着孩子，所以整个大院里人很多，很热闹。院子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池塘，一边被灌木围住，一边敞着。池塘水很清，也没有冻上，偶尔能看到鱼群在枯萎的荷花梗边辗转嬉戏。白天疯闹的时候两个姐姐还嬉笑着说要把赵旸给踹进去。

　　赵旸把我带到池塘敞开那边，然后拉着我侧身钻进灌木丛，一直猫着腰穿越到另一边。我们从灌木丛中钻出来，眼前就是那大池塘开阔的水面。无论是院子里还是院子外，都有很多人在放烟花，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烟花的斑斓色彩倒映在池塘里。

　　“你带我来这里？”我问。

　　“嗯。”他应了一声，“来，坐到这里来。”他把我拉到水边，自己往石头砌的狭窄岸边坐下，让我也坐下。

　　我不是很明白。不过还是坐下了。

　　赵旸坐下就不说话了，我很意外。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看不断冲上夜空的烟火，也听着四周或远或近的鞭炮声。虽然听不见人声，但是一切光线、色彩、还有震耳的火药爆炸声都揭示了此刻的热闹。而这热闹，不仅是这个院子，这个城市，更是这一大片土地，也许还有妈妈。

　　此刻天气是寒冷的，是冬天，但却也是春天。四周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某种挣扎，也像是隐忍的狂欢。

　　“赵旸，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忍不住问。

　　“别说话。”他没有看我，目光只是望着夜空，眼瞳上映着烟火的绚丽色彩。

　　天气很冷，此刻又是在水边，虽然身上穿着厚厚的衣服，但还是一阵一阵地发冷。坐了许久，也不见赵旸有起身的意思，我只有蜷起腿，裹紧衣服。

　　“冷了？”赵旸看见，问我。

　　“有点儿。”我说。

　　“呼——”他叹口气，说“算了。那我们回去吧。”

　　他拉着我站起来，又拉着我原路返回。

　　“赵旸，你刚才到底为什么带我去那里？”我还是疑惑。

　　“没什么。”

　　“说嘛，为什么？”

　　“你刚才跟她们合伙对付我，所以现在，不告诉你。”

　　“我哪有！有也是你先惹我的。”

　　“哼哼哼，待会儿回去妈做好吃的，被那几个丫头抢了，我可不帮你。”

　　“姐姐才不会，她们不会抢我的。”

　　“哟，承认你万人迷了？”

　　“赵旸！不准那么叫我！”

　　“哈哈，万人迷，哈哈~~~”

　　那天很晚才从爷爷奶奶家出来，深夜才回到赵旸家。

　　临睡之前，赵旸问我“明天，去你家看看吧。”

　　妈妈走后这几个月都是住在赵旸家，一次也没有回去过。赵爸爸赵妈妈不说，赵旸也不提，其实我暗自松了口气，因为我对那个房子有种说不出来的抵触和厌恶。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说“过年怎么说也该回去打扫打扫卫生，我们一起。”

　　“不去……”我转身背对他，缩进被子里。

　　“小齐，要是你妈妈回来看见家里没人打扫，会生气的。回去吧，嗯？”

　　“不去不去！她不会回来了……”这么多个月都没有再提起来的事，现在一说，妈妈临走前的模样，还有看见妈妈留的字条那一刹那的巨大恐惧感，又都从我脑海里跳出来，清晰、生动。

　　“小齐。”他把我从被子里扒出来，不意外地看到我的眼泪，说“你妈妈她肯定会回来的，真的。”

　　“她不要我了……”我没有家人啊……

　　“她怎么不要你，她只是想让你变得勇敢而且自强，有担当。”我呜咽不止，他就搂着我。

　　我一直哭，到最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第二天醒过来时，眼睛肿得难受。赵旸端着一杯凉透了的茶水过来，从杯子里拿出四大片茶叶，然后往我左右两只眼睛的上下眼皮各贴了一片。

　　“爸以前熬夜之后就会这么弄，他说可以缓解眼睛的不适。”他边贴边说，“小齐，今天无论如何你也得回一趟家。”

　　“好。”

　　就在开口之前我其实还在抵触，但我习惯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而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很想回去的。那毕竟是我真正的家。

　　“乖~”赵旸对的我爽快愣了一秒的神，然后微笑，揉揉我的脑袋。

　　匆匆洗漱，然后吃过简单的早饭，我们就出门了。

　　我家和赵旸家本来就在一个小区，相隔并没有多少距离，只不过没想到的是，从这个家到那个家的路，走起来会觉得四处满是沧海桑田后的沉寂。

　　推开大房子的门，穿过幽幽的门廊，我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踏回一段被锁住了几个月的时光，有些虚虚地发飘。

　　赵旸拉起我的手，说“你到家了。”

　　是，我到家了。

　　大房子打扫起来很费劲，三个半月的灰尘堆积起来也有薄薄的一层，一处不落地把所有物体的上表面覆盖严实。房子本来也空，现在没人住，更是平生出一种空寂。

　　一个早上我们才把家具和地板上灰尘擦干净，还剩下被三个月的风雨侵袭过的玻璃窗，覆满尘垢。午饭还是回赵旸家吃的，草草解决之后再一次回到那所大房子，继续擦玻璃。我个子不够，其实都是赵旸在忙活，我只是帮着洗洗抹布，然后用洗衣机洗换下来的被套和床单。

　　黄昏时终于把最后一块玻璃擦干净，我们相视一笑，终于舒了一口气。

　　“怎么样？我厉害吧？！”赵旸从窗台上跳下来，把抹布当篮球在食指尖转，抬着下巴对我说。

　　“嗯。”我点头，“赵旸，谢谢你。”

　　不能否认看着自己家一点一点干净起来，到最后窗明几净，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如果不是赵旸，我或许不敢迈出走向这所房子的脚步，所以感谢他。

　　“谢什么呀，小家伙。”他拿空着的那只手揉我头发。

　　“赵旸，我今天晚上，想在这边睡……”我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好像很辜负他。但又不知道究竟辜负了什么……

　　“好啊~~唉，真怀念在你家住的日子……”

　　“嗯？”我以为他会不高兴的，没想到非但没有，好像还……“住我家？”

　　“怎么，不想我陪你啊！？”

　　“呃，不是……”原来我没有理解错。

　　“呵~那行，回去跟妈说一声。”

　　“嗯，好。”

　　再一次躺在我房间的床上感觉有点陌生，有点激动，但总的来说我好像终于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年初一还是到处爆竹声响，但这一觉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