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的加冕》Attire

16、The Unchangeable Promise

　　翡翠都的统治者神皇威廉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岁月已经在他的眼角上烙印下一道又一道痕迹，但是这些岁月的侵蚀不仅没有让他看起来显得衰老而孱弱，反而给他增加了几分威严和尊荣。他的王座是纯金雕刻而成，上面装饰有镂空的花纹。珊知道，这是月之列岛自众神时代起就绵延下的传统，那些古老的雕刻和月之塔里的壁画与浮雕几乎一模一样。若不是被保养得几乎没有任何瑕疵，几乎能让人以为这是自远古就存在的一般。
　　神皇威廉高高地坐在王座上，有力的手背筋脉凸显，青色的血管在沧桑但是依然健壮有力的手掌下跳动着。他正襟危坐，左手持有装饰着水晶和宝石的权杖，昭示着人间统治者的权利。权杖通体都由价值不菲的金属雕琢而成，上面的雕工更是出自名家的手笔，但是最引人夺目的还是镶嵌在顶端的那一颗艳红色的晶石。红得如火，象征着统治者的威严；红得像血，昭示着生命绵延，生生不息的颜色，代表的则是王权的巩固，永难更迭。

　　珊开门见山地提出了索要剑之腕轮的要求。她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做为一个外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但是据她的了解，翡翠都的神皇陛下，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官腔。因为有一双锐利的鹰眼，他几乎能看透一切虚伪的装束和粉饰的面孔，并毫不留情对唾弃他们。这样的性格，不多见于王室，但却是一个英明的统治者最需要具备的基本。
　　因此珊并没有客套太多。按照贵族觐见皇族的礼节，她向他示意后，便直奔主题。

　　神皇威廉了然地笑了笑。但是因为王座的高度，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几乎能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克莱因兹家的继承人都发话了，这点小要求，如果不答应倒是失了我国的气节。”
　　“如此，当真是再好不过了。”珊倾身行了一礼，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出乎意料的慷慨大度而感到受宠若惊。随着她俯下身，海蓝色的长发柔柔地吹落下来，顺着女子玲珑的身子，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如同瀑布一样流泻下来。

　　“但是克莱因兹小姐，希望你能明白。贵国的国主和令尊都十分担心您的安全。他们本来以为，您即使没有葬身在赫尔博海港的战争中，也大概已经陨落在了前往月之列岛的路上。贵国的国主和令尊派遣了很多使者，希望把您的消息传达到我国。如今看到您平安无事，无论对于我国，还是对于贵国和令尊来说，都不啻为一件巨大的美事。孤王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回到赫洛德公国。那里正在经历着战争的欺压和饥荒的蔓延，正式需要您的力量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微微撑起手臂，犀利的眼睛带着探寻的意味落在了目光平静的女子身上：“克莱因兹小姐，在国家经历有史以来最大的困难之时，在民族濒临毁灭的边缘，您捍卫贵族那腐朽又傲慢的假面，背弃了将您视作神祗的子民在先，又抛弃了与您并肩作战的将士，只身前往月之列岛在后。难道就是为了这一个腕轮吗？”

　　“……不，一开始是为了龙骨之笛。”珊沉吟了一声，还是决定对他暂时和盘托出。这个人，年长过自己太多，又因为身份的远古，早已经阅尽了太多的人。自己的目的是取得他的信任和好感，最终取得剑之腕轮，再赶往月之塔的满月之阶，唤醒贤者之石莱布拉，然后获得那能一击消灭敌军千人的剑技。
　　“这样啊。”神皇威廉探究的声音带着些若有所思，“所以您斩杀了无数飞龙族的幻兽，最后触怒了飞龙王弗莱尔么？”

　　纵然珊的表面依然冷静得如同一沉水，但是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她自问察觉气息的能力还是有的。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出没于人迹罕至的双桥，赛普那大森林的东南处，喀雷玛沙漠以及尼弗雷姆山脉的入口。这些地方，无论哪一个，倘若没有极为高强的本事，都不可能踏足，更别提出入自如的。
　　没有人跟踪着她，这点她能肯定。

　　但是这个远在翡翠都的神皇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的？！
　　不，又或者，他并不知道。这么说，不过是一种猜测，或者对自己的试探。
　　又或者……是因为自己右手上佩戴的舞之腕轮么？如果这位统治翡翠都，乃至整个月之列岛的神皇会认识这件东西，也不奇怪。毕竟舞之腕轮是月之列岛代代相传的一个圣物。

　　这个时候，倘若堂而皇之的承认，的确是有点自大了。因为飞龙族凶猛好战，性格暴戾，如果没有绝对强大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打赢的。
　　对于自己的腕轮，又该做何解释？

　　珊忽然笑了一声，声音清脆之极，如同冰凌破碎的音调，“陛下为什么忽然这样说？”

　　“因为克莱因兹小姐右手上佩戴的东西。”果不其然，一直高高地坐在王座上的神皇陛下此刻站起了身，“舞之腕轮，是飞龙王弗莱尔·尼弗雷姆一直负责保管的。您既然能取得舞之腕轮，说明您至少与弗莱尔见过。”

　　珊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您战胜了弗莱尔？”神皇威廉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此刻更是闪现着精光，似乎在逼视着她。无论是谁，在这道眼光下，似乎都不得不将实话讲出来，但是珊却不为所动。
　　“事实是，弗莱尔在十几招之内就劈断了我的武器。”珊的话语依然冷静，不卑不亢。她并没有像寻常人一样侧过脸去躲开这灼人的目光，而是坚定地抬起头，直接与高高在上的神皇陛下对视着，“我是弗莱尔的手下败将。”
　　“也就是说，您不否认您斩杀了无数飞龙的事实。”
　　“……”珊点了点头，“果然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您的眼睛。”

　　神皇威廉脸上的纹路加深了几分。他走下了高高的台阶，靴子与石阶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王宫里发出深沉有力的回响。
　　他走下了台阶，最终站在珊的面前，声音依然是之前的威严和锋利，“弗莱尔守着舞之腕轮，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纹章之子。既然他能将舞之腕轮给您，说明您一定就是如今的光之守护者。”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没有那么伟大。光明的教义和信条对于我来说太宽泛虚构了。我所想做的，只是能获得强大无比的力量，结束克雷西亚大陆连年不断的战火，让我们的后代还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的森林。”

　　“这已经够了。对于您的前代来说，他所追寻的，除了他的剑技，便是揭开束缚蒂莱萨千年来的枷锁。”

　　蒂莱萨……
　　提到这个名字，珊不由得微微惊了一下，旋即不动神色地侧了侧身，看向了自始至终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蒂丝。察觉到她的目光，蒂丝温柔地弯起一个笑意，美丽的脸颊如同雪一样洁白，漂亮的唇如同花瓣一样娇艳。
　　从始至终，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

　　之前自己借口“撇下”她，说是要去置办一些东西，让她暂时等着。她看得出对方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是却没有反驳，似乎把自己的话当作是圣谕一样遵循着。
　　自己站在远处观察了她一会儿。自己离开后，她的表情就恢复了两人初见时的淡漠。并不是冰冷，仿佛这个人连冷傲的情绪都没有。明亮的墨绿色眼睛仿佛弥漫了一层深重的浓雾，氤氲模糊，连带这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极为疏离。
　　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带着淡漠的秀美，无言地注视着一切来来往往的人。
　　似乎只有对着自己，才能让她露出一丝人性化的温情。

　　神皇威廉又是何人，自然注意到了珊的目光。他犀利的目光将蒂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后，了然地笑了：“果然，即使过去了千载，暗黑之皇女还是没有变啊。”
　　听到这个消息，珊毫不惊讶。事实上，这对于她来说早已是既定事实了。于是她向神皇威廉行了一礼，用恭敬的口气询问道，“神皇陛下的意思是，蒂丝的确是蒂莱萨？但是……”她用有些不确定的目光看了看那个一直温柔地对着自己笑的女子，“她说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具体情况，我国的典籍中并没有太多记载。只是一千年前，来自彼方大陆的剑士尚恩带着梅斐尔族的魔导师菲莉丝，萨尔族的拳士戈藏，以及载蒙斯族的暗黑之皇女蒂莱萨觐见神皇悠伊的时候，蒂莱萨便是这身装束，似乎发色和瞳孔的颜色也和您身边的这位小姐一模一样。”
　　“更何况，”他说，眼睛看向了她与人族有异的双耳，“拥有这样的耳朵，即使不是蒂莱萨皇女，这位小姐也一定是位黑暗眷族的女子。”

　　“孤王的眼光也许会出错，但是飞龙王弗莱尔是绝对不会看错人的。他对光之守护者杰拉尔有着超越了时间的执念。既然他能将舞之腕轮交给您，您和您身边这位小姐的身份，大概也就清楚了。”
　　“这样吗……”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身边的女子。传说中，自愿向影月之神迪亚兰那出卖血躯和灵魂，以生生世世的禁锢换得了用之不竭的力量，与宙尔梅斯一道，将战火烧遍了整个月迪亚的暗黑之皇女……竟然是这样一个安静无害的人？！

　　虽然她早已猜到了她的身份，却依然猜不透其中的因果。

　　最让她感到惊诧的是，她竟然没有因为得知了真相而对蒂丝产生任何不好的印象。与之相反的，怜惜和哀痛，如同潮水一样覆盖了全身。她不能理解这个女子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才变成这种漠然的性子。
　　两千年的时光，多少事世变迁，多少朝代更迭。当兴盛的王朝和腐朽的没落已经被时光风化的时候，不老不死的人，不过是一个最可悲的诅咒。

　　也许她也曾经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少女。在时光残忍地将一切罪恶和死亡加注在她柔弱的肩上以前。
　　试问经历了千年沧桑的变化，谁的热情不会变成冷漠。
　　拥有无限生命，是影月之神迪亚兰那的恩赐，同时也是圣月之神露娜迪亚流放的罪恶。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对自己，还能有这样深沉的柔情？

　　暗紫色的眼睛充斥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伤痛，仿佛经历这一切的并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察觉到她的眼神，蒂丝伸出纤细雪白的手，缓慢地覆盖在她的脸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采撷初生的花瓣上第一颗朝露。
　　她怜惜地看着对方，轻轻摇了摇头，“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而存在的，珊。”然后，丝毫没有顾及身在何处，她执起对方带着舞之腕轮的右手，轻轻置于唇边印下一吻，虔诚得仿佛一个骑士在将今生的一切都奉献给一位伟大的领主。
　　然后，她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墨绿色的眼睛充斥着柔和的坚定。

　　“能让暗黑之皇女如此倾心的人，除了光之守护者的转生，恐怕并没有其他人了。”神皇威廉说，“但是，光之守护者的出现，和暗黑之皇女的觉醒，大概是预料着魔主与黑暗势力的蠢蠢欲动吧……”
　　“魔主？您是说……宙尔梅斯又要觉醒了？”
　　“不，没什么，您不必在意。既然您是光之守护者的转世，那么理应拿回一直在翡翠都的王庭保管的剑之腕轮。只是，在这之前，可否请您做出以下的承诺？”

　　“神皇陛下请讲。于我能力所及之范围内，珊·克莱因兹定当遵从。”顿了顿，她又加上一句，“但是若有关与赫洛德的外交或者克雷西亚大陆的政治，我并不具备独自决断的权利。”

　　神皇威廉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说话。一般人的话，一定会直接答应下来吧。
　　珊·克莱因兹么……？
　　即使你不是光之守护者的转生，不是克雷西亚大陆上唯一的水之幻剑使，你依旧是个政治和战场上的奇女子。
　　不过想来也是。徒生乱世的鲜花，如果想逃避凋零无度的命运，只能长出尖锐的倒刺，和锋利的武器。

　　于是他随和地笑了笑，收回了犀利的眼神，以长辈的眼神注视着她，语气中夹杂了几分激赏，“您大可放心。”
　　“第一条，倘若月之列岛也像克雷西亚大陆一样陷入了战火，或者，更坏的，不可避免地沦落在魔军的铁蹄之下之时，还望您愿意为了大义出手，愿意拯救无数在暴虐的魔物中袭击下，仓皇的民众。”
　　珊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着头。被蒂丝握在胸口上的手此刻慢慢收紧，将对方纤细的柔荑捏出了几道红色的指印，力道大得仿佛在汲取做出这个决定的力量。任谁都知道，此时此刻，贵族对于异族国君做出的承诺，有千斤之重。
　　拥有强大的力量，相应得，就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这就是历代光之守护者的宿命。珊并不是不知道的。每当大地陷入黑暗的阴云，光明被关进牢笼的时候，他们的命运便是挺身而出，将自己做为祭品献给战火纷乱的大地，以自身全部的力量换取人世间的和平和美好。

　　“这第二个承诺，在您的立场与蒂莱萨的立场相斥的时候，希望您能为了大义而牺牲小我，不要重蹈您的前代，光之守护者尚恩的覆辙，因为蒂莱萨而葬送了整个大局。”

　　珊有些痛苦地看着他。对方苍老的眼睛里忽然又迸射出那种灼人的精光。她从他的身上，可以看出一切国王所需要的本质。英明，果敢，犀利，无畏……他是应该存在在史诗中，被史官和吟游诗人歌颂的帝王。
　　英明意味着残忍，果敢意味着取舍，犀利意味着痛苦，而无畏意味着放弃。

　　只因为他的身份，是统治翡翠都的神皇。

　　那么自己呢？
　　她不过……是赫洛德公国，克莱因兹公爵的长女啊。

　　如今，却要因为这样的身份，以身边这个惹人疼惜的女子的命运做为代价，来实现自己存在的意义么？

　　“神皇陛下。”
　　清冽中依旧夹杂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唤回了珊的注意力。她惊讶地发现蒂丝竟然开口了，对于一个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但是当她转过头去的时候，依然对上了那双美丽的墨绿色眼睛，如同颤动的墨玉翡翠。
　　“神皇陛下。”她张口。在珊的印象里，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对着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说话，“如果我是您口中的蒂莱萨，我愿意为了珊，奉献我的躯体和灵魂。”

　　“即使粉骨碎身，我也无怨无悔。”

　　TAT我要杀人了，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