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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 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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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寿宫原为一代奸相秦桧府第,公元1162年(绍兴三十二年),宋高宗赵构禅让后退居德寿宫,称太上皇。德寿宫便被时人称作“北内”,成了可以与皇宫(南内)并称之地。太上皇赵构在这里度过了晚年的最后25个春秋。它北起梅花碑,南止望江路;东接夹墙弄,西抵中河,布局与皇宫一致,金碧辉煌的德寿殿之气派宛如金銮殿,但后苑园林建筑的精美却超过大内。德寿宫内仿佛再造了一个西湖,其“大龙池、万岁山,拟西湖冷泉、飞来峰。若亭榭之盛、御丹之华,则非外间可拟。
这晚德寿宫的清香堂内宴开芙蓉、高朋满座,与会者多是两宫之中有封诰的妃嫔、以及皇子公主王孙之属。光华郡主韩湘綺略略打量两眼便没有了兴趣,只因这样的场景早已看惯看烦,当下依着规矩次序落座后,百无聊赖的四下里张望。
这样的宴会里,太上帝后自然是高踞正位。当今皇帝赵元永以孝治天下,自然不会与长辈比肩。往常都是皇后伴在君侧,但夏氏抱恙已久,自然无法出席,便由新晋封的李贤妃陪王伴驾,倒把位次在她之上的谢贵妃撇在下首生闷气。
光华郡主韩湘綺无意间看到谢贵妃隐在几下的手正在发抖,不免暗暗替李贤妃担忧。虽然彼此见面的机会不多,但都是主战的忠良一脉,怎么着也得互相照应着点才是,她这样想的时候,正好触到李贤妃忧心忡忡的眼神。她终究也有几分机智,顿时恍然大悟,忙不露形迹的抹平了衣裳,报之以感激的一笑。
李云秋收回视线,随即发觉赵元永的手正向自己锦袖里蚕食过来,进而牢牢握住不放。女孩子疼的暗吸了好几口寒气,幸好远处有成群结队的妃嫔过来敬酒贺喜,方才免了自己的无妄之灾。而赵元永似乎格外开怀,几乎酒到盏干,很有些忘形的狂放。
太上皇看在眼里,直道这孩子终于开窍,也不劝诫。
太上皇后却动起了心思,低声吩咐左右将前些时候精心调教的女乐舞伎唤来助兴。
太上皇凑巧听见,深表赞许。
过不多时,乐伎们应招到来,尽情施展才艺,众人酒酣气热之际,又见妙舞盈眸、歌者色丽,早轰天价叫起好来,瞬时间勾勒出一幅豪遮到糜烂的景象。就在这醉生梦死的奢华里,堂下舞伎的队列突然合拢,再展开时已转成牡丹花状,团团簇拥着一个打扮得仙子也似的美女出来,水袖轻扬、姿影妖冶,旋舞出万千娇媚柔婉,叫人看得转不了眼。
吴后低声道:“官家觉得此女如何?”
太上皇道:“舞姿妙绝,真可与大小刘娘争一日之长短了,但不知是圣人从哪里找出来的?”
吴后不答反问:“配得上邓王么?”顿了顿才回道:“是庆远军节度使李道之女李氏凤娘。”
太上皇看了赵元永一眼:“还得问问皇儿的意思。”
“官家的意思不就是皇儿的意思么?况且听说这小娘子是有吉兆的。”
太上皇浓眉一耸:“什么吉兆?”
吴后正想细说,太上皇却又道:“依朕看,这李氏美则美矣,却少了点雍容气象,未必有那个福分。”
吴后脸上仍笑眯眯的:“以官家看,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邓王呢?”
“怎么着,也得象你当年的气度才行。”
一句话说得吴后“扑哧”娇笑:“都多少年的老故事了,只管拿来取笑。”心里却在暗暗盘算:看来指望李凤娘作太子妃是没可能了,那么剩下的庆、恭二王呢。一面想一面往二王处逡巡,只见庆王一如既往的文弱,而恭王却正和邻座的光华郡主韩湘綺眉来眼去,全不在意旁人的指指点点。吴后忙推了推太上皇,指点他看那边的情形。
赵构只看了一眼,面色便凝重起来,不过却只是一瞬间而已,随即专心赏舞。
吴后却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下面便是如何煽风点火了。两人说活声极低,只有旁边的皇帝能够听清楚,但他显然已醉态可掬。倒是李云秋听了个模模糊糊,早不知己急成什么样子,转头过去,正好撞上谢贵妃冷冽的目光,不禁呆了一呆,再看过去时才发现恭王和光华郡主已不知往何处去了。
李云秋只能叹气。
片刻后,李凤娘舞罢,徐徐上前谢恩。吴后赏了她不少名贵饰物。等转到赵元永跟前时,李凤娘不敢相信的张大了眼。
李云秋自然知道她何以如此,却无暇理会,拔下鬓边凤凰衔珠的金步摇递过去,微笑道: “娘子舞的妙极,区区薄礼,权作添妆。”
李凤娘谢了一声后,低头去看那金步摇,眼眸里闪过一丝深刻的恨意。
李云秋虽没发觉她的眼神不善,却瞥见她的手将步摇握个死紧,不由暗暗苦笑:大约是将那首饰当成自己的脖颈了。先前应选时也曾有过交谈,但却不多。毕竟遴选的规矩繁琐,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女孩子们自行支配使用,不过数面之缘已让李云秋瞧出了这个美丽女子的缺点,那就是妒忌。一个人若是妒忌起来,可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历朝历代的后宫中不知上演了多少出因为妒忌而引发的凄艳传奇。李云秋自然不屑为之,因此对于李凤娘这样的人便很少接近,而现在,更是毫无必要委屈自己跟她打交道。而且她心里犹有一事困扰着,无暇顾及这些琐事。
李凤娘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清香堂的,但她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比李云秋逊色!
同样出身世家,同样有着美艳的容貌,同样的备选身份,为什么自己就得作供人消遣的歌舞姬?!她李云秋又有哪点比自己强了?却可以高踞上座受人恭维!
她愤愤地攥紧了那只步摇。
谢贵妃眼珠一转,微笑道:“娘娘想必还不晓得吧,我们这位新人不仅煎得好茶,还吹得一管好箫,但凡听到的没有不神魂颠倒的。官家不就是为着这个才封妃的麽?”
吴后会意,便问:“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吹上一曲,以助酒兴?”
李云秋心下不快,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讥讽自己来路不正,存心狐媚皇帝。但太上皇后开了口,避无可避,只能含羞忍怒的应了。转头看赵元永时,却见他伏在案上,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睡了。偌大殿堂内,竟无一人可以解脱自己的窘境,反而颇有落井下石之意。李云秋心里着实愁苦之极,百般无奈的拿起宫娥送上的箫管。
一缕清音响起。
太上皇的眼睛登时发出了光,他深谙六艺,对于曲乐方面有很深的造诣,立时听出这乐音里散发出来的独特韵味,远非自己身边众多妃嫔女乐所能及,当即伸长了耳朵打算好好聆听一番。旁边的吴后却是脸色大变:这乐音分明是她生平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的风格。传说那人不是早在十年前就魂断襄樊了么?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再现德寿宫中!殿堂内百人之中只有李云秋知道是什么人到了,不禁喜上眉梢:终于有人能够解脱自己的窘境了。随即又是满腹的狐疑:她不是失踪了么?怎么会没头没脑的冒出来!
李凤娘独自守着孤灯,垂泪到天明。她也不明白自己素来强横惯了的性子,怎么会因为区区一抹听不太清楚的乐音而神魂失守,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往日里那些很少顾及的琐事忽然涌上心头,仿佛又重新发生了一遍,分外生动鲜活。
清香堂内的窃窃私语声由低而缓、渐渐消失,只有那绺乐音旋转盘桓,深深飘入每个人的心底深处,触动人们最难忘最隐秘的记忆。周遭一切都已消失,只有乐声不断的飞扬飘摇。
直到另外一个声音加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
歌吟声悠长深远,一字字叶入琵琶弦音中,交融的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却令的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只因为这歌者居然是素来深沉严谨的当今天子。
太上皇不禁大乐:想不到这孩子居然也有如此放诞潇洒的时刻,看来自己还真走了眼!
谢贵妃则瞪大了眼,几乎透不过气。
她跟了赵元永近三十年,还真没见过他有这般狂放的举措,不禁狠狠瞪向那个乐者,随即倒吸一口寒气,那、那乐者不是明月夜又是哪个!吴后这时早倒插双目、背过气去了,幸亏太上皇眼角瞟见及时伸手扶助才没丢了堂堂帝后威仪。
李云秋定睛直望,远处那端坐挑弦的果然是自己刚才想到的人:月儿。
不过明月夜却和往日不大一样了。记忆中她素来不喜欢闺阁装束,今天却改变了以往的假小子风格,打扮得甚是清新脱俗,身上衣衫虽然不见奢华,但剪裁得体、最大限度的凸现女孩子的身段有多么曼妙多么轻盈,头上松松挽个髻儿,只用白玉长簪为饰,恰与衣裳色泽衬映入画,虽然只是静静奏乐、不发一言,却让人感觉到比任何言语更隽永的韵味,浓得化不开。
满座红颜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