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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吴 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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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录有云:“ 钞茶一钱七,先注汤调令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汤上盏可四分而止,视其面色鲜白,著盏无水方为绝佳。”其中炙茶、碾茶、罗茶、候茶诸般次序早有定规,时辰上更是早不得也晚不得,便如形容美人的词句“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只有在最佳时机,才能煎出绝妙好茶。
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余花睡碧衫。
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
赵元永眼看着女孩子谙熟的煎茶手法,捻着茶盏只管把玩,心思飘回二十年前,当年他还在秀王府中逍遥自在,还没有如今这么多的俗务缠身。
李云秋却在叹气。素来引以自傲的茶艺落在赵元永眼里,直似对牛弹琴,这叫她如何不叹息。倘若换了月儿在的话,早忙不迭跟前跟后的讨好了。可事已至此,除了认命外她无法可想。相处半月有余,赵元永英明神武的形象已大打折扣,原来他也有自己的苦楚、自己的伤心之处。但是李云秋只是叹气,很少抚慰。一则她自度没有那个能力,二则心里的伤痕尚未平复,哪里还有余力关怀别人呢。
皇帝突然问了句:“爱妃何故叹息不止?莫非新换的宫苑住的不舒畅?还是身边使唤的人不够用?”
李云秋心里叹息:我何尝在意过这些事!但嘴上却道:“官家的茶想必冷了,臣妾这就换一盏。”伤害已经铸成,就算赵元永再宠爱也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一切。然而她绝对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赵元永接过茶盏一口喝干,想必是喝得太急,低声咳喘起来。
李云秋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不过才一出现,便即消失。
赵元永及时捕捉着了这抹娇色,眼睛登时冒出火花,故作沉吟道:“爱妃”
下文还没出口,就听到女孩子又在叹气了。
李云秋本来并不想叹息,可是面对这个人的出现,世上只怕没有人能够不感慨的,而这个人正撩开珠帘,悠悠闲闲的走将进来。
赵元永转过头去,立刻看到谢贵妃,不免呆了呆:谢氏不是在闭门思过么?她怎么敢违抗圣旨!随即恍悟,因为太上皇后正慢条斯理的踱将进来。
李云秋眼里看见的却只有太上皇后一个人。她年纪显然已经不轻了,鬓边眼角的纹理细碎,处处彰显她的芳华不再,但是就算在旁边多出上百个妙龄佳丽,也无法掩盖那扑面而来的绝世风华。一瞬间,李云秋满心满意都是赞颂美女的词句,但是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想深深叹息:女人见了她尚且如此,男人又会怎么样?
吴后很仔细的看了她两眼,问:“你就是李显忠的孙女?”
李云秋憨憨的点头,目光兀自流连在吴后面上舍不得离开。
太上皇后微微一笑,更显得媚态横生、不可方物,直看得女孩子几乎透不过气来,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放着吴后这样绝色人物不管不顾,偏和那些个小家碧玉们没日没夜的厮磨,真真不晓得太上皇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太上皇后对她的兴趣似乎出奇的浓烈,居然毫不在意她的无礼唐突,和颜悦色地问:“小小年纪的姑娘家,何不好生受用那美韶华,却只管叹息?”
李云秋对赵元永的频频示意置之不顾,老老实实道:“本来我以为韶华无敌,但现在看到了您后,才知道韶华根本全无意义。”她这一句出口后,旁边作壁上观的谢贵妃也渗出了冷汗:这小妮子也太无法无天了。
太上皇后却全然不以为意,随手拉过她来坐下闲话,言谈间恍如母女,直看得赵元永喜上眉梢,谢贵妃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指望娘娘会好生责罚这小女子一番,却万万料不到弄成眼下这局面。
李云秋对太上皇后的问话如实作答,吴后听着越发欢喜,一迭声的指派侍从取金珠首饰来给新人添妆。李云秋憨憨的谢恩,却无半分忸怩作态。
谢贵妃把一切看在眼里,也是暗暗叹息:她确实和自己不一样麽?
而这时候,吴后又漫不经心地道:“皇儿的眼光不错,这孩子我看着也很喜欢,现在的位号是不是委屈了点?”
赵元永忙道:“儿臣原也打算抬举她。”
太上皇后淡淡道:“既如此,母后就替你做主,先册封为贤妃吧。”话是对赵元永说的,眼睛偏瞧着谢贵妃。谢贵妃心里发寒,退了半步垂首不语。李云秋急忙跪下谢恩。
太上皇后却没看她,反而掉过头来问赵元永:“你也别光顾着自己受用,皇孙们的事情怎么样了?”
赵元永心里一动,犹犹豫豫道:“儿臣打算给愭儿另择良配。”
“钱氏素有贤名,为何不抬举她?”吴后声音有点冷。
“愭儿将来是要做太子的,这太子妃人选必须慎重。所以儿臣想,眼前只有光华郡主的身分才具配得过。”但下文还没出口就被冷冷打断:“断断不可!”
“可是儿臣已着礼部拟旨。”
太上皇后霍然站起,再次打断他:“你莫忘了前朝外戚之祸!如今韩氏一门故旧姻亲遍布朝野,势力绝不可小窥!韩氏女若进了东宫,这天下还能姓赵么?你怎不好好想想这点!”
赵元永没了声音。
太上皇后看着李云秋道:“听说你还有个好姐妹一道儿进宫应选来着?她叫什么?现在何处?”
李云秋只觉双膝麻木,但娘娘不叫起,便只能跪着回话,偏偏吴后的目光犀利之极,似乎直接看到自己心底,情不自禁打个寒颤,应声道:“回娘娘的话,她是臣妾的远房表妹明月夜。现下却不在宫中,因为前日已给表叔周葵周大人接了家去养病。”
“怎么我隐约听着像是个美人胚子呢?”谢贵妃终于找到机会,忙补充道:“臣妾曾经远远瞧见过,确实生的标致,而且通身的气派还很像当年的太子妃呢!”
“标致?!”太上皇后深深凝注几案上的残茶,声音有点恍惚:“从古至今,女色祸国之事数不胜数,皇儿你可得慎重哇!”说完径直离开,只留下帘幔轻轻摇曳,划出一道道珠光。
谢贵妃早一溜烟跟着去了。
赵元永呆呆瞧着帘幔,整个人都似虚脱了一般,提不起半分气力。
本指望借着儿女的婚事联络朝中主战的忠良,以求有他日再战的机会,现在看来一切都没有希望了,自己怎么就忘记了父皇的脾气--虽说退了位,却不愿大权旁落的性子呢。
难道自己就只能做这么一个傀儡?
他真的不甘心。
瞬时间心潮澎湃,浑忘了周遭一切,直到身后怯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官家,臣妾可以起身了么?”
赵元永身子一震,徐徐回眸,这才发现李云秋还跪着。
女孩子正想问第二遍时,就见赵元永伸出了手,一把抄了起来,紧紧抱住不放。
李云秋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挣扎两下后突然发觉自己头顶很有些潮湿,暗暗吃惊:莫非赵元永他、他在哭?随即放弃了挣扎。
窗外风声时缓时急,似乎有几分幽咽。
窗内两人紧紧依偎,是说不出的苦楚。
大志难申的天子与他忧郁无奈的爱妃,就这样站成永恒。
陈汝能在叹气。师傅师兄在朝当差,自然是早出晚归惯了,但怎么也不该把这样一个甩不脱抛不掉的小妮子交给自己来照应啊,整日价拖着自己献宝似的到处招摇、不到天黑绝不归宿。这十数日下来,少年固然是长了不少见识,却已累得一塌糊涂,只想找个角落寻好梦。若知道扬名立万这么辛苦,他还不如做个无知识的老农呢,怎奈著作早已上达天听,自己又到了这临安城,想要隐姓埋名亦不可得。
京城里久富盛名的西湖诗社、射弓□□社将自己奉为上宾倒也罢了,因为少年自己的文治武功也当得起这“上宾”二字,但是诸如傀儡社、儿童清音社之类的集社打着自己的名号招揽生意时,就让他很有点啼笑皆非了。这天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准备好好补觉时,那个“无事忙”明月夜又在门外大呼小叫:“日头都到正午了,还不赶快出来!?外面下拜贴的都要挤破大门啦!”
陈汝能简直快要哭出来了,隔着门便打躬作揖的哀求:“好姐姐,今儿个就放我一天假吧,委实累得扛不住了。 ”
明月夜的声音越发娇柔:“你真的不开门?”
少年心道完了,这女孩子只有存心算计时才会用这么诱人的音调说话,往往令有幸听闻者莫名其妙的中招。而他不想成为下一个倒霉鬼,所以只好开门。
不想门外不止一个人。
明月夜正欲开口引见,再想不到少年竟然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险些夹伤了白生生的小手,气得她猛拍门泄愤。
旁边女孩子却笑了:“你呀,也不给通知一声有客来,人家当然”说到这里忽然没了声音。
明月夜等了半晌听不见下文,奇怪的转过头来看,却见女伴桃花瓣瓣上脸,实有说不出的可爱,心里不由得飘过一抹奇怪之极的感觉,凑近脸来仔细的看了又看。
女孩子不好意思起来,伸手便推:“你看什么看?我脸上没有开花!”
明月夜完全没防备她这一推,晃了两晃仍没能站稳身形,心道糟糕之际,却给突然其来的手牢牢拖住,才避免了直接向门槛问好的收场。
陈汝能已然穿戴齐整,没好气地撒开手道:“你又有什么事啰嗦?”
明月夜翻个白眼道:“你不是嫌那些世家子弟庸俗么?特地请了位雅客来认识认识!”边说边拖过那女孩子介绍道:“这位是京城里大大有名的何二娘子何碧霜,如今第一等的扫眉才子。”
陈汝能随便唱个喏后,便打算回去继续补觉,却给明月夜捉住耳朵不放。陈汝能反手推时却运拧了劲,“唉呀”一声惨叫出口,疼的直跳脚。
何碧霜见状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