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觞饮罢》墨染清殇

5、第五章 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寻欢离开的第三日，李清忽然觉得或许应该去兴云庄看一看，若是未记错的话，若是事情一如既往的话，今日会是阿飞请李寻欢喝酒的日子，虽然那个狼一般敏锐、花岗岩一般坚毅的少年说了一句“我没有银子啊，我请客，你付账”，李寻欢依旧笑得无限开怀，酒逢知己，尤其这个知己还是最好的兄弟，如何能不让人开怀。
　　有了这个想法不久，李清便悄然出现了太原城最热闹的一个酒楼里，那里的酒不是全城最好的，那里的茶也不是最好的，那里的菜更不是最好的，那里说书人却是最有趣的，说书人说的书也是最精彩的。
　　说书人说的书，是李寻欢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知根知底的江湖中事，说书人书中的人，也是李寻欢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晓知始末的江湖中人。书是江湖事，人，人是江湖人，江湖事，是让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事，江湖人，是在江湖事中永远逃不开的人，书，是小李飞刀，人也是小李飞刀。
　　“成化十三年两榜进士御笔钦点探花郎，此人姓李名寻欢，江湖人称小李飞刀，不过可惜啊可惜，可惜他自从在感情上受了一点点挫折以后，从此就心灰意冷，远走他乡，自此再也不管江湖上的事了”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惩奸除恶，正义凛然，飞刀一出只为救人，几乎管尽了天下不平事，他这一走，江湖上不就少了一个人人称道的大英雄了么，爷爷，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啊”白发的爷爷话锋一转，转到令人谈虎色变的梅花盗“消失了十五年的梅花盗重出江湖，又在平静的江湖之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兴云庄龙四爷发出江湖令，号令武林之中名门正派，齐心协力共擒梅花盗，为百姓除去这一大祸害，江湖之中，人人皆赞龙四爷侠肝义胆，仁义心肠”
　　书到这里，李寻欢按盏悠然轻笑，来之前倒从未想过，这里的酒非但不是全城最好的，竟还是全城最差的，可既然来了，多坐片刻也无妨，最热闹的地方必定是江湖之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比如关于梅花盗，关于铁甲金刚的消息，已经不需要打听，就能听得清清楚楚，也算不虚了此行。
　　李清一人到了刘伶居楼上时，李寻欢已经占了临窗倚角的一个位置自斟自酌了许久，面前宽大平整的方桌上，整整齐齐的排着几只酒壶，一把小刀，一个木像，一只酒盏。
　　倘若有两个人在的话，必定不会只有一只酒盏，李清看清那只酒盏的瞬间，蹙然立定，如遭雷击，万念俱殇也不过与此，阿飞不在，他果然是不在。命数一经篡改就再也无法如常，李寻欢，我终归还是愧对于你，倘若因为我的出现，让这命数出现了偏离，你是否还愿意再交我这个朋友，再与我做一场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李寻欢，我终归还是李清，不是你，不是李寻欢，可这茫茫世事如何理得清。你这一生有两个结拜大哥，却仅有一个阿飞兄弟，倘若少了任何一个大哥，未必会过的好一些，可若少了这一个兄弟，必定不会过得好，我还是害了你，从一出现在这里，就害了你，到了今日，再也无法弥补，无法原谅。
　　如何原谅，又凭什么原谅，李清攥紧身侧扶栏苦笑，我原以为倘若我什么都不做，你的命数就不会出现改变，却不曾想，原来已经不需我再做什么，命运就早已偏离。有的人离开，有的人出现，从来不是任何人能够掌握的，连我，连我这个历经前事的人都不知晓以后会发生什么，会经历什么，会失去什么，又会得到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失去了晓知前事的资格，我所经历的那些前尘过往，所走过的那些沧桑岁月，到如今，也只能成了李清的过往，永远不会再是你李寻欢的过往，命途何其诡谲，命运如此彷徨，命数从来无常，我欠你的，是无论如何，也还不清了。
　　若是你身边任何一个人不再出现，我都不会如此愧恨，都能尽力弥补，可唯有这一个人，一个阿飞，他是你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我害了他，就是害了你，再也无法弥补。
　　重活这一场，竟是让你付出如斯代价，我，何以自处，又如何与你相处，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纵使前尘过往一朝散尽，也抵不过兄弟不见的刻骨之痛，蚀骨印髓，痛彻心扉。
　　李清默然半晌，强自按下心头刺痛，抑住上涌的咳意，片刻后，苦笑一声，步履沉沉朝着李寻欢而去，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不能不见，不得不见，或许阿飞仅是凑巧离开了一下，片刻便会回来，又或许阿飞仅是今日不在，明日便会出现，所以，他竭力将苦恸死死抑在心底，风轻云淡，形同偶遇。
　　“这刘伶居的酒是全城最差的，可越喝到后来，越有味道，看来李探花也是常客了”
　　李寻欢淡然回首，眸心隐隐带着一丝疑惑，方才分明察觉到李清淡淡气息，环视一番却未曾见到人影，这时他忽然出现在眼前，白衣轻裘长身而立，安宁的恍若惊梦，不由得举盏轻笑“但凡是酒，必是越喝到后来越有味道，这刘伶居的刘伶醉也不算失了精髓，李先生以为呢”
　　“但凡是酒鬼，就没有喝不下去的酒，我是酒鬼，自然喝得下去，李探花也是，不然不会为了一个热闹就在这里耗上半日，要等的人可是等到了”
　　李寻欢挑眉一笑，神采飞扬“人未曾等到，却等到了不少消息，或许比人来，还要重要”
　　“这世间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只有两个，另一个地方李探花是轻易不去的，这一个最热闹的客栈才是上好的去处，李探花独饮独酌许久，为何不见阿飞兄弟”
　　“阿飞，李某虽记性不佳，该记住的人却也不会忘记，只是不知先生所说的阿飞是何人”
　　李清深碧的眸中迅速滑过一抹哀伤，果然，还是不在，任他如何揣测，都只能是揣测，阿飞，从来不曾出现过，倘若，倘若因为我的出现，改变了你的命数，你会怪我么。
　　李寻欢诧异的望向来人，方才那碧色眸心一闪而过的惊诧与哀伤，他看得清清楚楚，强自压抑的痛楚也半分掩饰不住，尽数透过蹙紧的眉心流落出来，浓重的仿佛今生今世也化不开、散不去，又过了半晌，李寻欢忽然觉得，眼前之人的哀伤必定与自己休戚相关，不然自己为何能够觉察到他深藏在心底无限沉郁、碾碎成殇的痛楚，感同身受。
　　无限沉寂后，万物荒凉，李清轻咳几声，黯然苦笑“李探花，倘若因为我的出现，让你原本的命数出现了偏离，你当如何”
　　李寻欢清眸一笑，坦然淡薄“先生为何如此一问，倘若是因为阿飞的话，先生也不必介怀，命数一理原本无常，不可全信也不可尽信，李某此生无论遇到谁，错过谁，都是李某的命数，强求不来。先生无论知晓些什么，见过些什么，都只能是前尘往事，李某所在意的，不过是活在当下，金樽清酒，把盏一醉，先生可愿同饮”
　　李清浑身一震，定定望进那一汪深泓，纯粹澄净，清澈透明，原来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遍缠哀思，你始终未曾介怀过，未曾在意过。我竟然忘了，多活六年，又死过一次后，我早已不是你了，连心境都不是，命运至此，何其有幸，寻欢，我的好兄弟，此事因我而起，便也由我而终吧，今生今世，换我来做你的兄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彼法因缘尽，我本欲求心。求心心自持，不得待心知。
　　李清畅然长笑，高声唤小二送来一只酒盏，亲手斟满一盏后递到李寻欢面前“阿飞，他是你的兄弟，你此生唯一一个结拜的兄弟，纵使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因为你只有这一个兄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名利脚下踩，情义两肩挑，先生所说的阿飞，或许我已经见过了，无论是梦是幻，此时在我眼前的也唯有先生一人而已，唯有一个兄弟”
　　“好好好，凡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今日，不谈这些，把酒言欢，不醉不归如何”
　　“先生相邀，怎敢不从，小二，再打壶酒来”
　　“好嘞，客官稍等，马上来”
　　李清仰首饮下杯中酒，递过羊皮酒囊，狡黠轻笑“传甲送到医庐的陈年竹叶青，李探花若不得空回去一趟，只怕连酒坛子都找不到了”
　　“竹叶青，传甲分明说是醉颜红”
　　醉颜红，北方有佳人，思君之时，以红豆为引，柳心做底酿下醉颜红，酒味悠远绵长，却偏于清软甜糯，故而多为女子所喜，是名醉颜红。
　　竟不曾想，传甲临行之时，为了让李寻欢少喝两盏，如此用心良苦，醉颜红换了竹叶青来欺瞒自家少爷。
　　兰羞荐俎，竹酒澄芳。时人用临水青竹浸酒，得酒青澄晶绿，芳香醇厚，是为竹叶青。
　　君子宜交临水竹，竹叶之青，青而有节，竹节之坚，坚而心虚，百酿为酒，把臂言欢，与尔同销万古愁。
　　梅大先生，一个人临风独酌，是不是无趣了些。
　　李寻欢……李清，是你叫人来的。
　　梅大先生，喝酒，还是人多了好，人多了才热闹。
　　你，你，你们，你们给我住手，我的好酒啊，好酒，我的竹叶青。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我醉一声笑，我醒波浩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