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觞饮罢》墨染清殇

4、第四章 山高水长同一身

　　铁传甲拎着几坛上好的陈年竹叶青闯进梅大先生的医庐，未曾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便散在整个屋子，清洌醇厚，甚是诱人。
　　梅大嗅到酒香，立刻从一边药庐中探出身子，几步奔到铁传甲面前，围着酒坛猛嗅，疾道“传甲，你从哪里找到这上好的竹叶青，怎么不多带回几坛”
　　铁传甲顺手递去一坛，朗声畅笑“梅大先生，我家少爷说了，一回来就要叨扰你，不送上几坛好酒赔罪，怕会被你赶出医庐，所以，没等到我回来，就先被差去找酒了，亏这山西境内的好酒窟我还记得，要不然，连这几坛也寻不到了，梅大先生你还嫌不够”
　　梅大拍开泥封，长长汲了一口，梗着脖颈回味半晌，眉眼一瞪，高声嚷道“我说铁传甲，你不是酒鬼自然不知道酒鬼的好处，这么好的竹叶青，就是泡在里面一辈子我也嫌不够，这么几坛怎会不少，不够，不够，再去寻来，要不然，我才不管你家少爷不少爷的，老夫不治，不治”
　　“梅大先生，你若不治，恐怕以后一口好酒都没得喝”
　　“嘿，你威胁老夫，不行不行，再去找酒来”
　　铁传甲抛开酒坛不再应话，挑开侧室门帘环视过后不禁疑惑“梅大先生，我家少爷呢，怎么只你一个人在”
　　“他……”梅大汲酒之时，忽然见到门外轻步踱来之人，迅速将几坛酒抱在怀中，避开来人连声道“快快快，铁传甲，快把酒坛子给我收起来，快……”
　　铁传甲猛一回身，满眸愕然，怀中抱着梅大先生塞给自己的竹叶青，几乎失手摔到地上，半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少少少爷，不，你不是少爷……我家少爷呢，不对，你是少爷……可少爷呢，少爷他人呢，少爷，你怎么……”
　　李清轻眸一笑，一步上前接过铁传甲手中将要滑落的酒坛，保住了这一坛上好的陈酿。
　　梅大先生一回过神来，看清铁传甲愕然的模样，不由开怀长笑，鲜少能见到这个忠实的护卫有如此窘态，梅大笑得开怀，一时竟忘记护住自己的竹叶青，颇有闲情的应声“他不是你家少爷，李探花想必如今已经到了兴云庄，成了龙四爷的座上宾”
　　兴云庄，铁传甲此次入关虽未刻意打听，却也难免满江湖流窜的消息灌入耳中，李园，兴云庄，龙四庄主倒是卑劣的厚颜无耻，仅仅换了一个顶头金匾，世家望族的李园便转眼成了凭空兴起的兴云庄，果然够小人，够奸诈，无怪乎是江湖中人人称道的龙四爷，这一份大礼受的坦然磊落，光明正大。
　　李清眸中黯淡一下，却也仅是一下，便不着痕迹的掩饰过去，温软笑道“铁护卫，李探花昨日已经去了兴云庄，铁护卫若是忧心，不妨前去兴云庄助李探花一臂之力，纵使往事已矣，也难免触景伤情，两个人总会比孤身一人要好得多”
　　“阁下是……”
　　“在下李清”
　　“李公子，你若不是我家少爷，我也想不到你是什么人，也不知晓李公子与我家少爷有何渊源，为何会如此想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李清眉眼一垂，不着痕迹避开铁传甲鹰隼般锐利眸光，缓缓踱至窗前攥紧手中酒囊，淡淡苦笑“铁护卫，人生在世，有好多事情不是说出来就能解释清楚的，无论如何，只请铁护卫相信，在下纵使再怎么身不由己，也不会做出半点伤害李探花的事情，铁护卫还请宽心”
　　“李公子即使不讲，老铁也半分不会怀疑，只是……”
　　“铁护卫，在下已经答应过李探花，倘若到了日后非讲不可之时，李某必尽数相告，绝不欺瞒”
　　“好，李公子保重，在下先行告辞，梅大先生，等我找到少爷，自然与他回来找你拼酒，今日酒已送到，老铁也告辞了”
　　“好好好，去吧去吧”梅大抱着酒坛喝的欢欣畅快，连声应过后便不再理会屋内之人，一心沉浸在美酒佳酿半晌未曾回神。
　　李清略一侧身颔首，还过铁传甲一礼，定定看着忠仆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忽然朗声唤住一句，可一声“传甲”过后竟再也无话，仅是快步上前用力按了一下铁传甲的肩臂，便折身朝着廊外竹林缓步而去。
　　唯有着白衣单薄的背影隐隐消失，留下的淡然一句“铁护卫，早去早回”也缓缓散尽在晨起的冷风里，恍若不闻。
　　李寻欢，在这个世间，你还有一个兄弟，一个如兄如友的好兄弟，一个全心全意为你的好兄弟，这便足够了，传甲，多谢，多谢，多谢我出现后，你还在，还在寻欢身侧。
　　光风霁月的前尘过往尽弃后，浮生都望断，我李清还能遇到如斯故人，也不枉重活一场，我的兄弟，我的好兄弟。
　　铁传甲望一眼那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不由得怔怔长叹，世间之事，往往难逃一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是自小随在李寻欢身侧十几年的旁观者，凡事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对自家少爷的了解，恐怕比李寻欢自己对自己的了解都要深，深入画骨。眼前的白衣之人，若说不是李寻欢，也绝不会是第二个人，可若是李寻欢，好多事情更是无从解释，唯有等，等机缘巧至，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也惟愿这真相能顺承人意，不会一世长殇。
　　生平第一次，铁传甲对着自家少爷以外的人起了牵挂的心思，终是神色凝重的沉思了半晌，直至竹林之中低低压抑的咳声渐渐散去，才一狠心折身离开。无论眼前之人如何，可让自家少爷一个人在兴云庄，更是不好过，自己必须立刻赶去，即使依旧无法照料到他那一颗容得下万物，唯独不肯宽恕自己半分的七窍玲珑心，却至少可以照顾到他的人，不至于让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孤独蚀骨。
　　孤独，不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算孤独，跟了自家少爷这么多年，他比任何人都看的清楚，在人群熙攘、人声鼎沸之时，少爷才是最孤独的，那种渗透骨子里的寂寞，无论任何人都不曾帮他解开过半分，唯有那个女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孑然半生、飘零半生的女人，林诗音。可林诗音又偏偏是他寂寞的根源，他越是见到林诗音，就越会痛苦，倘若见不到，或许就不会那么痛了，只因为这个女人，早已是他结拜义兄的妻子，他的大嫂，因为这层干系，这蚀骨入髓的寂寞，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解脱了。一个人，倘若连心都死了，即使人还活着，又能怎样，又能如何，少爷，我的少爷，你可知晓，纵使如此，我们依旧想让你好好活着，鲜衣怒马，意气昂扬。
　　铁传甲的背影渐渐消失后，风声萧瑟的竹林里，一抹淡淡的白色影子终于扣紧了身侧竹节，弓起身子剧烈的呛咳出声，咳到力竭，单薄瘦削的肩背努力抑制住颤抖，却依旧带到身后的竹枝沙沙作响。半晌，咳声勉强止息后，李清低眸轻抬一声，仰首灌了几口冷酒缓缓行远，一袭轻衫束着的肩背微微躬紧，愈发萧瑟，苍如翠竹，悴如青竹。
　　铁传甲满腹心思的赶路，行了许久，那熟悉的压抑咳声依旧如同一颗毒刺梗在心头，少爷，这个李公子必定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纵使这些纠葛一时无法解释清楚，我却愿你们能看得清彼此干系，两相扶持，安好一世。
　　半个时辰后，铁传甲匆匆赶到兴云庄，对着金漆牌匾之上三个嫌恶的大字冷笑一声，冷道“劳烦小哥知会一声，在下来找李寻欢李大侠”
　　“去去去，兴云庄是什么地方，让你胡乱来找人的么，滚开，滚远点”
　　“让开，否则别怪我伤人”铁传甲怒眸一睁，声音粗冷凌厉，正欲抬手隔开阻拦之人，忽然听到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急急传来。
　　“铁护卫”林麻子疾步行近，惶急的唤过一句后，回身怒斥护院家丁“还不让开，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连铁护卫都敢拦，是不是连命都不要了，都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几个年轻的护卫一听林管家训斥，立刻垂首很是恭谨的散开，老管家上前朝着铁传甲一躬身，万分惊喜“传甲，真不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回来，十几年了，老儿原本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少爷在，我怎会不回来，林管家，十几年没见，还能见到你，真是想不到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少爷”老管家愈发惊疑，一把攥紧铁传甲的手臂，眸光急切“这些年你都一直跟着小少爷么”
　　“我随父亲回去大漠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几年后，无意遇到了少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天幸，让我还能遇到少爷，还能回来”
　　“好好好，回来了，回来就好”
　　老管家万分感叹，铁传甲是先于李寻欢离开的李园，到了如今已有十五年之久，十五年，历尽沧桑，看尽浮沉过后，回来还能见到物是人未非，无限欣慰。
　　林麻子一路念叨着往事将铁传甲送到冷香小筑后便不再往前，说是自己老了，爱念叨往事，若是再上去，小少爷见到故人，念及往日，勾起一番伤痛回忆，倒不如不见，两个人都好。
　　那不能提及的往事，是十年前李园小少爷的让妻送屋之举，朝朝夕夕终归成了所有人心中不能释怀的痛，铁传甲心知肚明，拱手一礼后目送年迈的老管家离开，大步朝着楼上跨去，但愿少爷不会因为触景伤情，愈发痛楚难抑。
　　铁传甲回来后，到了此时不过几个时辰，斜阳如沐，残阳如血，冷香小筑在一片寂寥中安静的矗立，李寻欢长身立在落光之处，静静地看着自家忠仆向自己告别，不过回来半日而已，便又要离开，人生在世不称意，从来是聚散离分，身不由己。
　　“少爷，我不能留下，那些事情你不能替我挡一辈子，老铁这次既然回来了，十几年的恩怨是一定要有一个了解的，我不能再连累少爷了，老铁此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我走后，少爷，你一定多加保重” “传甲，你执意要走，我不会拦你，不过有一句话你要记得，早去早回”
　　“少爷”铁传甲浑身一震，惊唤出声，几个时辰前，李清曾说过同样一句话，毫无二致，少爷，你究竟与他有着何种纠葛，如此相似，如同一个人。
　　李寻欢不觉铁传甲如此心思，朗声长笑后，扬起手中酒坛灌了几口竹叶青，又将酒坛抛向他，见忠仆神色怔忪的模样，不由得朗朗笑道“传甲，大丈夫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你这情不至于人还在这里，心就开始思念那位故人了吧”
　　“少爷”铁传甲一惊回神，瓮声一唤，顺势接过酒坛仰首灌下几口，豪气干云“少爷，倘若我老铁此去还有命在，就再回来与你喝酒，倘若……倘若我再也回不来，少爷你也不要替我报仇，躲了十几年的债，终归还是要还的，大丈夫轰轰烈烈活这一场，有恩报恩，有债还债，老铁我一个铁骨铮铮的七尺汉子，这点仇怨还担得起”
　　“好，有恩报恩，有仇扼仇”
　　“少爷，干”
　　铁传甲抬首灌尽坛中残酒，劈手摔了空落落的酒坛，嗡响过后又拍开一坛新酒抛向李寻欢“少爷，老铁陪你喝了十几年的酒，今日可能是最后一次陪少爷喝酒，咱们不管什么恩怨情仇，什么离合聚散，今日只喝酒，喝完这一次，就算这辈子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老铁也心甘情愿，少爷，我敬你”
　　“传甲，过了今日，醉完这一场，我还等你回来，再醉上个十次百次，看到底谁能拼得过谁”
　　铁传甲脖颈一直，定定望向眼前开怀畅笑的李寻欢，眸中忽然涌出一阵温暖湿热，少爷，喝完这一次酒，无论我能不能回来，你都要保重，即使是一个人，也要保重。
　　山高水阔，这一世，总会过完，总要过去，少爷，我老铁此生仅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就是看你一世安好，若你安好，那么老铁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能一切都好，一世都好。
　　传甲，别离一事，千言难尽，今日，但图一醉。
　　少爷，我敬你，不醉不归。
　　好好好，不醉不归，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