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觞饮罢》墨染清殇

2、第二章 陌上青梅欲成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青松翠竹林风穿堂，惹一袭轻衫染一世哀伤，李寻欢静静倚着身后嶙峋石丘，眸清
　　如水，却裹无数凄凉，十年作别，思念成狂，到如今，若是相见，一念成痴一念成殇，
　　若是不见，此生何往。
　　诗音，若我从十年前，做过的每一件事都错了，是不是可以算从未活过，我用半生
　　凄凉，换取你一世宁康，是不是，终究算错了。
　　诗音，十年过往，那一日，你凤冠霞帔、重重红妆，嫁作了他人的新娘，到如今，
　　十年之久，琴瑟相合、举案齐眉，是不是过往终究归于过往，我原本便不该回来，不该
　　执念于久远的过往。
　　犹记昔年素手芊芊摘枝头青梅，笑语晏晏做了无数佳酿，犹记昔年檀郎骑竹马，醉
　　饮三千，却萧瑟成荒，年少时的誓言，终归成一世清殇。
　　诗音，我今日见到，那是你的孩子，你和大哥唯一的孩子，若我错手伤了他，是不
　　是，这错就再也无法弥补。十年前，我亲手毁去你少时的梦，十年后再一手毁去你一生
　　的希望，是不是，便再也无颜相见。
　　如今，那孩子回去李园，大哥便会来了吧，诗音，诗音，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
　　好，见与不见，两相彷徨。
　　夜微凉，流莺渐啼，倦鸟归林，日暮归西，若是孤独的一人，何处归去。
　　李清在梅大先生的医庐等候半响，不见李寻欢回来，心下不安，便知会了医庐主人
　　，独自出去寻找。
　　依六年前的性子，那人不会走远，必是独自寻了一处僻静之地，自饮自伤，一盏饮
　　不尽前尘往事，伤痛一如既往。
　　果然，方入竹林不久，远远便望见李寻欢正斜靠着嶙峋怪石，紧紧攥着手中酒囊，
　　一口一口的竹叶青接连灌下，却激出愈加剧烈的咳，酒能止痛，却无法止咳，六年前，
　　李清便知晓，却依旧嗜酒如命，无论何时何地，不喝酒的李寻欢，便不是李寻欢了吧。
　　又过盏茶功夫，李寻欢勉强止了咳嗽，缓缓放松身体倚着怪石喘息，碧色眸中一闪
　　而过的黯然，李清远远隔着林木看的分明，酒止了疼痛，却无法止住心痛，悲伤四溢，
　　仿佛他周身环绕的苍松翠竹都裹了凉意，四宇寒气。
　　抬手拨开身前遮挡住去路的竹枝，李清缓缓踱近后不由得脚下一顿，纵使清楚的知
　　晓这是六年前，知晓如今自己只是局外人而已，可看清六年前自己的那刻，疼痛依旧铺
　　天盖地的袭来，从未觉察到，一个人，竟能如此哀伤，沉默半晌，轻声道出一句“人生
　　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李寻欢亦未回眸，闻声低低应道“先生仿佛看的很是透彻”
　　透彻，如何会不透彻，重活一次的人，终归比旁人多了一份过往，若是可以，他情
　　愿不要这一份透彻，便那样撒手去了，再不理俗世半分尘埃。
　　如今，这般活着，是上天给的忏悔之机还是惩罚之苦，翻遍史书，都无从考究。
　　在李清还是李寻欢的时候，就曾想过这一生无论重活多少回，最初的选择都不会有
　　半分改变，可如今，这般重生，只一出现便改变龙小云的命格，过往不再是纯粹的过往
　　，身处异世，竟一朝情怯，不知如何自处，何其悲凉。
　　既然过往不只是过往，那六年后呢，故事如何再续上新章，或许，自己原不该出现
　　，如今打乱了既定的命数，唯有努力弥补，惟愿穷尽这偷来的光阴，能让一切复原，至
　　少，能有些许圆满。
　　李清这样想时，李寻欢缓缓回身，道出一句“先生的心不静”
　　李清凝眸望去，不由得苦笑，六年前的自己竟已如此敏锐，仅是听气息，便知晓自
　　己心神不宁，忧思并重，莫非真要如古人所言，慧极不寿么。
　　“这林子太静，反而显得人心不静，李探花独处半日，忧思甚重，往事已矣，又何
　　苦自伤”
　　这话，原本应是局外人说的，可如今重活，纵使想置身事外都不能，上苍何其苦心
　　，彻骨的痛再生生经历一番，却再无法如同往日风轻云淡。
　　连自己都无法放手，又如何劝得动旁人释怀，连重活的自己都依旧苦苦挣扎，逃不
　　出情伤，又如何助旁人逃出，而愈加讽刺的，却是那旁人终归不是旁人，而是六年前的
　　自己。
　　“先生……”李寻欢低叹一声，终归没有再说什么，只仰首灌下最后一口竹叶青，
　　掩去眉心苦意，敛眸低笑，十年前让妻送屋已是负她，十年后险些伤了她的孩子，若是
　　那孩子今日真有半点闪失，恐怕今生今世都无颜再去见她。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先生风轻云淡，果真逃得出世么”
　　李清心头一紧，面色蓦然泛白，碧色眸中缓缓滑过一丝黯淡，半晌无言。
　　李寻欢侧身而望，默然凝视片刻，愈发觉得那眸中积淀的伤痛与自身别无二致，仿
　　佛那人便是自己，共此一身，一损俱损，一痛俱痛。
　　“李某在城外官道上遇见先生时，先生孤身一人，莫不是随从走失，先生何故独自
　　赶路”
　　“在下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一个人惯了”
　　“先生温润雅致，好似世家子弟，一身上乘武功亦是不凡，为何江湖上竟从未听过
　　有关先生的传言”
　　“我……”李清眼睑低垂，一语顿住，迟疑了半晌，竟不知再如何作答。
　　要如何说，自己是六年后的他，因为眼前之人是他，纵使杜撰一个山野村夫的身份
　　搪塞过去都是不能，李寻欢与人结交，从来只唯一颗心而已，倘若志趣相投，上至皇帝
　　下至乞儿、□□白道都无妨，若万般无奈不能据实以告，不如不言。
　　“先生若是为难，不言也罢，先生原不是旁人，是李某的朋友”
　　朋友，李清泠然抬眸，恰撞进那碧色瞳中一泓秋水深处，清澈温暖澄明纯粹，朋友
　　二字，朋友之义，原不需多言便心领神会。
　　“结交朋友，怎能没有好酒，李探花若在这竹林再多待半刻，怕是那一坛二十年的
　　花雕，不等咱们回去，便见了底了”
　　“如此”李寻欢略一挑眉，笑的很是狡黠“比比轻功可好”
　　“正合我意”
　　二人相似一笑，脚下同时一点，齐齐纵身朝着梅大的医庐方向掠去，孰快孰慢，自
　　然，难分伯仲。
　　果然，等二人回到医庐时，梅大先生正歪歪斜斜倚着桌角，一手握着杯盏，一手抓
　　紧酒坛，醉眼迷蒙自饮自乐，看样已是一坛花雕陈酿尽数入了腹中，这时咋见二人回来
　　，立刻将酒坛牢牢抱入怀中“酒没了”
　　李寻欢眉梢轻扬，回身朗笑“看来，还是回来的晚了”
　　李清迎上那人萦萦眸光，挑眉一笑，返身踱出门外“无妨，出门右手处第二颗梅树
　　下，尚有一坛女儿红”
　　“哦”
　　李寻欢还未有所动作，梅大先生倒立时清醒，几步夺门出去，哀声疾呼“李清，你
　　……你……”
　　自然，空有一身高明医术的江湖神医无法抵过两位嗜酒如命的武林神话，那一坛埋
　　了不下二十年的女儿红，成了李清与李寻欢的结交之酒，三人对饮，不亦乐乎。
　　月过中天之时，夜色亦微醺，李寻欢思量半晌，终究低低道出一句“李某明日便要
　　离开，先生旧疾未愈，若不甚急切，不妨稍住几日，好生调养一番再行兼程”
　　“李探花是去……李园”李清低叹一声，微不可闻，如今，那里早已更名兴云庄了
　　吧。
　　“有些事情，原本便不得不做”
　　即使不去，龙啸云亦是要来请的，扰了梅大先生安宁，倒不如先行离开的好。
　　“李探花前去，凡事当心”
　　李寻欢释然一笑“龙四爷是李某结拜义兄，先生不必多虑”
　　李清忽而觉到喉间苦意弥漫，仰首，一盏女儿红饮下，只低低应了一声“嗯”，半
　　晌再无话。
　　梅大左右望望二人，借着灯影端详许久，朝向李清疑惑道“老夫心中还有一问，还
　　请李先生解惑”
　　“嗯”李清略略偏首，凝眸望去，梅大要问些什么，他自然知晓，见到如此相似之
　　人，却又好似毫无瓜葛，纵使已问过一次，得不到答案亦是不甘心，此时二人均在眼前
　　，今日不问，以后亦是要问的。
　　“李先生与李探花相貌如此相似，旧病根子亦是相同，又同为李姓，可是与李家、
　　与李探花有什么渊源”
　　即使知晓那人要问，可听在耳中，终归还是迟疑片刻，李清眉目低垂，下意识的握
　　紧手中玉盏复又放下，起身缓缓踱至窗前，望向无边夜色，轻声应道“李某与李园、李
　　探花确实渊源……颇深，只是，有些事情一时无法说清，还请梅大先生与李探花体谅”
　　梅大尚未来得及应声，李寻欢便浅笑应声“无妨，梅大先生别无它意，先生不必为
　　难”
　　“李探花放心”
　　“嗯”李寻欢与梅大先生同时应声，齐齐望去，两双眸中一样带些疑惑。
　　“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必定尽数相告”
　　“先生所言，李某自然信得”
　　“多谢”
　　李寻欢轻笑颔首，朗声唤道“先生再不回身，只怕这坛女儿红也留不住了”
　　“无妨，梅大先生的藏酒，不止这坛女儿红吧”
　　话音未落，梅大立时抛开酒坛跳起来挡在门前，声音几乎颤抖“李清，李寻欢，你
　　……你们，你们……”
　　二人相视一笑，碧色眸中闪烁着幽光甚是狡黠，足尖轻点，齐身掠出窗外。
　　“今夜，一醉方休如何”
　　“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轻易离去，梅大反而一时恍然，盯紧空无一人的屋子僵硬半晌，瞬间又回过神
　　来，一折身，脚下如风疾追去梅林“李清，李寻欢，你们给我住手，我的酒啊，我埋了
　　几十年的好酒啊，你们给我住手……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