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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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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最后的记忆是在冷香小筑,正是梅盛时节,李园的梅花竟纷纷开败,冷香萦绕,连惊帘的风都裹了凉意,那凉意,他却丝毫感受不到,铁传甲早已在屋子四角生起了炉子,还支起几层轻纱滤去炉烟,李寻欢倚在榻上,无意识的苦笑,这身子竟然残败到如此地步了么,纵是炉烟也经不起了。
后来,他睡着了,安静的好像魂魄脱离了躯壳一般,身体也渐渐冷了,这便是死了吧,他安心的阖上双眸,等待一步踏过奈何,一路漫近忘川,之所以安心,是因为诗音亲口答应他“表哥,你放心,我不会让梅花开败的,因为我在握着你的心”,这样诗音便不会死,至少不会现在就死,而是如他所希望的,好好活着到满鬓霜华,天命所至。
再次醒来时,李寻欢有一瞬间的迟疑,这里,分明不是什么阴曹地府,亦非传说中的黄泉碧落,更不是冷香小筑,身上依旧是诗音亲手缝制的一袭白衣,身侧却没有诗音相伴,这屋子里,安静的很,仿佛脱离了尘世的静谧。
缓缓凝聚些许力气,打量一番后,李寻欢不由得苦笑,这里是梅大先生的医庐,依稀嗅到熟悉的药香萦绕,淡淡飘散,一如往昔。
十六年前,李寻欢出关之时第一次来这里,十年后入关,以后的六年便成了这医庐的常客,到如今,原以为再也醒不过来,竟然还是醒了。
自风云关回到李园的那日,梅大先生已是连连摇首,以医者的身份劝众人节哀顺变,李寻欢虽然昏昏沉沉的睡着,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人各有命,半分勉强不得。原以为,会在李园磨尽最后一寸生命,原以为,还能陪诗音最后一次,哪怕仅是片刻,竟是又回到了这里,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是清楚,难道这一生果真没有福分,纵是死都不能死在诗音身旁么。
想到这些,李寻欢低低一叹,费力的按紧胸口轻咳几声,她不在也好,若在,亲眼看着自己死去,不知又要受到何种煎熬,自己这一生,活着没有人陪,死了也不牵累旁人,还有什么奢求。
仅是心头些微的刺痛,已经带走李寻欢的全部力气,阖着眸子静思半晌,正欲睡熟之时,帘外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响起,是梅大先生,李寻欢勉力按紧床沿支起身子,靠着床柱倚好,心头却忽然传来细密的刺痛,眼前一黯便脱了力软软向一侧倒去。
梅大恰巧掀开门帘望见,疾步过去牢牢扶住,叮嘱道“先生方好一些,要小心了”
李寻欢借着那人的力气勉强倚好,恍惚之际竟也未听到梅大如何称呼自己,喘息片刻后,缓缓张开眸子歉然一笑,低声道“梅大先生,又辛苦你了……”
梅大不禁诧异,这白衣人被李探花送来时,已是毫无意识,直到今日稍稍清醒一些,何处得知自己便是梅大,又何来又辛苦了,迟疑的望去,疑惑道“先生如何得知老夫便是梅大”
李寻欢神思恍惚,这时才回复些许清明,抬眸望去,不由得愈加惊疑“梅大先生,你……”
“先生何故如此惊奇,莫非,老夫有何处不妥”
李寻欢缓缓摇首,望一眼梅大霜华尽褪、发丝如墨的鬓角,轻笑道“梅大先生莫不是寻到了什么返老还童的灵药,几日不见,倒是年轻许多”
“先生此话何意,莫非老夫是年老愚钝了,竟一字不解”
李寻欢讶然失笑“梅大先生是在埋怨李某不曾奉上好酒么,怎么这般生疏”
梅大愈加疑惑,若非前几日是李探花亲自送这位白衣人来,他几乎要以为这位便是李探花了,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精致眉眼,连痼疾脉象都是一样,只是眼前这人比李探花愈加清瘦,愈加温润,愈加苍白,肺疾愈加沉重而已。
“先生前日被李探花送到老夫这里,老夫自认与先生素不相识,哪里来的奉酒、生疏一说”
“李探花,梅大先生所言,是哪位李探花”
梅大眸间浮现赞赏之色,朗朗应道“自然是小李飞刀李探花,若是旁的酸腐之至的进士探花,倒还入不了梅某的眼”
“成化十三年,两榜进士李探花,江湖人称小李飞刀,祖籍山西李园的李寻欢,是么”
“正是此人,说来也奇了,先生与李探花相貌如此神似,身上带着旧病根子也是相同的,先生莫非是李探花的亲人”
“我……”
“先生有何难言之隐,不讲也罢,李探花亦是豁达率朗之人,自然不会多问,你身子刚好一些,多休息一会吧,再醒时,我把汤药送来,先生便在这里这里多住一时,好生调养一番”梅大看清那人碧色眸间蒙上的哀伤,莫名的不忍,轻手扶着那人躺好,接道“你先歇息着,我去看一眼李探花,他前日里入关,一路劳顿引发了旧疾,老夫方才替他针灸过,歇息这一会,大概是缓过来了,老夫去给他送药”
李寻欢原本已躺好,听梅大如此一说,心下猛然一紧,疾声问道“梅大先生说李探花刚入关,方才我听外面声响,可是秦孝仪带着一个孩子来求医”
“是,你……”
梅大尚未说完,眼前立刻失去了白衣人的身影,正惊异时,忽然听到隔间一声虚弱的“寻欢,住手”,随后又是一声轻微的闷响,片刻便恢复了宁静。
梅大慌忙追过去,一眼望见那红衣的孩子正愤怒的立在一旁一动不动,显然被人点住了穴道,那白衣人却满眼关切的上下打量着孩子,连声问道“小云,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李探花却安坐一旁,静静旁观,片刻后淡淡问道“阁下为何要救这个孩子”
白衣人缓缓回身,望一眼安坐那人,碧色眸间深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良久,方才淡淡开口,泠然嗓音分明含了不止一丝苦涩“李探花,你不能伤了这个孩子”
“年纪轻轻便如此歹毒,若任由他长大,岂不是又要为害武林,趁早废去武功反而是救他一条性命,免得他将来死于非命”
白衣人眸间一黯,正欲再说什么,却被夺门而入的张孝仪抢道“李探花,你可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份”
李寻欢眸光闪动,冷冷一笑“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的张大侠,这也难怪这孩子敢肆意杀人了,有张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大侠一半吧”
“张大侠倒也不必过谦,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若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出去,必然不会有人说他是为了抢大夫而杀人的,定是要说他与张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张大侠说是么”
李寻欢说话之时,白衣人已解了那孩子的穴道,任他回到张孝仪身侧,自己却依旧背对着众人,一手掩唇闷声咳着,削薄的肩膀都微微颤抖,连指节都握到泛白,却始终未曾回身,亦未曾出声。
这时,话音刚落,那孩子便愤恨的指着李寻欢怒吼“张老爷子,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他个歹毒的恶人刚刚差点废了我的武功”
张孝仪冷笑道“龙少爷,若是旁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报仇,但李探花伤了你,恐怕你就只能认命了”
“为什么”
白衣人忽然开口,依旧背对着众人,却自有一股震慑力暗藏,嗓音泠然沉静“张大侠,还请你带着龙少爷离开,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张孝仪盯紧那人背影片刻,冷冷嘲讽道“阁下是谁,老夫凭什么要听你的”
“在下山野村夫,无名无姓,却知道阁下若再不去寻良医,只怕这只手臂就要废了,日后江湖传出去,秦大侠的右手臂伤在一个少年身上,只怕也有损颜面吧”
“你……”
“梅大先生有三不医,只可惜秦大侠恰在这三不之列,所以,张大侠还是先行一步的好,免得这只手臂真的废了,纵是再想替天行道,杀了我这无名的山野村夫,也是不能了”
“哼”张孝仪面上一沉,冷哼一声狠狠道“好,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死得瞑目,龙少爷,我们还是先回去,今日你受的委屈,怕是讨不回来了,来日,自当有人为你做主”
龙小云方才与李寻欢过了三百多招,心知连他半分都敌不过,只得愤恨的一跺脚,眸间一戾狠狠瞥一眼屋内众人,随着张孝仪摔门而去。
二人方去,那白衣人便剧烈的咳嗽起来,脱力般倚着墙壁坐下,探手寻不到自己的酒囊,抬眸朝着梅大望去,疲软无力道“梅大先生何时得了窖藏二十年的花雕,李某可有口福讨一壶来”
那酒原本被梅大埋在廊前树下,是见李寻欢来了,才挖出来的,这时未曾开封又被白衣人嗅到酒香,梅大一听,怔忪片刻,朗声乐道“原来先生亦是同道中人,好好好,老夫这就把酒取来”
“梅大先生不必劳烦”李寻欢淡淡开口拦了一句,探出一向随身携带的酒囊抛给白衣人,平静道“若是止痛,这竹叶青更是好些,阁下如若不弃,还请先用”
白衣人抬手接住,略一迟疑,缓缓旋开木塞,连饮几口,隐隐压下了刺痛,眼睑低垂,让人看不清神色,淡淡道了一句“多谢”
“不必了,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李清”
李清不着痕迹的一顿,缓缓道出声,李清,理清,莫名其妙到了六年前,竟是六年前的自己救了自己,此情何待,情何以堪,理清,惟愿此身再活一次,可以理得清。
“李先生方才为何气走秦老爷子”
“李探花,那个孩子是龙小云,是龙啸云龙四爷与……与林诗音的独子”
李寻欢瞬时觉得犹如数九寒冬堕入冰窖,遍体冰寒,诗音的儿子,他几乎伤了诗音的儿子,十年前,他妄自绝断逼得林诗音嫁给别人,十年后,他竟然险些伤了诗音的独子,这辈子,最负的那人,便是她吧,诗音,诗音,若我真伤了你的孩子,便是用一辈子,这罪孽也半点赎不清了。
良久,久到梅大也开始觉得寂静难耐,遍体生寒,李清忽然开口,轻声宽慰“李探花,往事已矣”
又静默许久,李寻欢缓缓站起身子,勉力抑制着颤抖,眸间迷雾弥漫,惘然失神,仿佛丢了三魂七魄,下意识的朝外行去,口中微不可闻的低喃“多谢先生宽解”
梅大慌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那人,担忧道“李探花,你这是要去哪儿”
“梅大先生,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探花……”
梅大尚未说完,便被李清低声截断“梅大先生,随他去吧”
十六年情殇,如今回到六年前,再重新经历一遍,当年彻骨的痛,一再重温,纵使自己已历过一劫,再看来依旧痛不可支,更何况,是李寻欢,相隔十年,初入关,初回故地的李寻欢,情何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