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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深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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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月,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在琅平平乐大街上,“哒哒”的马蹄声踏碎了暗夜,婆娑树影狰狞地扭望着这一路人马,局促的马车里粗布衣衫的少年缓缓睁开双目,血腥的记忆如河水弥漫开来,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却从头顶蔓延到脚底。
她睁开眼,对上了一双阴鹜乖戾的眸子,本是极好看的轮廓却暗藏杀气,男人勾勾唇角,饶有玩味的笑道:“啧啧,都昏睡了大半天了,还不如跟那些死尸一起烧掉算了,带回来也是个累赘。”
“他于我毕竟有救命之恩。”聂云漾耳畔传来薛子弈冷淡的声音,“难道我的命也如那草芥一般吗?”
“哈哈哈,殿下说笑了。”陆映憬掀开车帘,远处九重宫阙黑幢幢如洪荒巨兽,似匍匐在岁月深处的古老神邸,聂云漾猛地忆起浑身浴血的聂盘与昏迷前的惨烈景象,刚想开口问个究竟,嘴却被人用手堵住,是薛子弈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聂云漾扭头望了一眼,薛子弈的眸光竟比陆映憬还要深沉几分,他逼视着她,仿佛是在居高临下的命令着她:“反正你的家人也死光了,不如就随我在宫里待着吧——”
“死光了?”陆映憬放下帘子挑眉一笑,一张脸藏在暗处更添阴森。
“你们将方圆十里的人都杀了个遍,火也放了,人也杀了,想必这猎户的房子也该没了。”薛子弈平淡地说着,依旧那副与世无争,明净淡泊的态度,可方才对聂云漾说得话却是含沙射影。
聂云漾不是傻子,她不会冲出去高喊大苦,但是眼角的泪依旧不可遏止的涌了出来,看来聂盘与她三个师傅多半是不可能活着了,怎么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今各国生灵涂炭,死伤一片,活下来就不错了,哭个什么——再哭,当心咱们的陆小王爷要割下你的舌头了。”
冷冰冰的话如来自幽冥深渊,聂云漾悚然一惊,没有安慰,没有拥抱与哭泣,更不允许眼泪,人死不能复生——是谁在不知名的远方声嘶力竭地喊着:“漾儿,好好活下去,漾儿,保住你的命。”
聂云漾屏住呼吸忍下夺眶而出的泪水,马车一路疾行,终于停在了暗夜中的深宫大门口,朱漆的大门染上肃穆的黑,凝重端庄,琉璃瓦上的瑞兽正瞪着浑圆的双目俯视着芸芸众生,聂云漾跳下马车抬袖擦干泪滴,刹那间,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从四面八方袭来,毛骨悚然。
这就是夜国皇宫,这就是夜国最高权利所在,这就是曾经被琅平十阙众星拱月之处。
凉风习习,冻得人不禁缩了缩脖子,在前面领路的侍卫与太监都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七皇子薛子弈,这个久居初国的皇子倒真不似老夜国人的粗砺,反倒充满了初国的雍贵之气与柔雅之姿,他款款走在前面,昂首挺胸如茂林修竹,跟在他身边的聂云漾心中哀伤难抑,可眼前的富贵奢丽却迷乱了双眼。
迷茫与困惑在心中交织成锁,捆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可以想象,当红日初升生,山呼万岁的声音排山倒海的从白玉阶连绵至丹樨再至那个至高无上的王座,那是何等的尊容与霸道,座上的王者睥睨山河,视万物为草芥,掌握着生杀允夺的大权。
可当聂云漾踏入宣和殿时却不禁讶异了,那个鬓发苍白的老者容色清癯,眸光温和丝毫不惧王者的威慑之力,他一边百无聊赖地拎起宫女剥好的龙眼喂入口中,一边散漫不经地望着来者道:“回来了?”
风尘仆仆,九死一生,一场斡旋杀局居然成了云淡风轻的一句“回来了”,陆映憬不禁摸着鼻子笑道:“倒是极险,差一点儿七皇子殿下就要丧命于歹人手中了!”
“哦?”皇帝扫视了一圈众人,目光落到了薛子弈身上,初是欣喜,后又蹙眉,复而转为平静,他望着这个久别重逢的儿子道:“弈儿,这么多年来,你受苦了!”
薛子弈竟然出人意表的没有答话,他如木头一样平静地注视着地面,恍然出神。
皇帝又转向陆映憬道:“映憬啊,这次倒是多亏你了,不然,太子可是要酿出大祸咯——”皇帝的眸光漾出一丝鹰隼般犀利的光芒,稍纵即逝。
多日前,太子薛子琛听闻了皇帝有罢黜太子的意思,另一方面又不惜重金遣派使臣到初国谈判,命令使臣官员无论如何要将在初国为质的七皇子薛子弈弄回来,为此更使出了公主和亲的招数,这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换回了薛子弈,太子自然不会高兴,他若想安安稳稳的坐上帝王宝座就必须斩杀面前的所有障碍物,这个薛子弈,这个多年前就做了质子的七皇子当然不啻为他踏上帝位的威胁,重重心绪下薛子琛便准备引诱薛子弈的马车到山贼横行之处,最好让不明就里的山贼将其一击毙命,就算无法毙命倒也可以扯出理由荡平匪窝趁乱置薛子弈于死地。
可谁知道,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太子此时定然怒气汹汹地在自己的宫殿中抚掌大骂——“好你个陆映憬,明里一套,暗地里一套,说什么扶我上位,到头来居然贴到老七那边去了,混账!”
陆映憬笑眯眯地望着皇帝,举手抬足间无不装作谦逊臣子,与之前在覆雨寨中桀骜不驯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时皇帝终于注意到了那个一身杀气的绮罗卫指挥使赤绝,火焰一般艳丽的红色衣袂在晚风中摇曳,他抱拳上禀道:“陛下,恕卑职无能,霜雪吴钩被那伙匪徒给毁了,卑职将整个山头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寻到霜雪吴钩的踪影。”
“呵呵——将弈儿平安带回就是好事,至于其他的事,还不都是聂盘这个逆臣贼子的错。”皇帝轻佻地剥着龙眼,似沉醉在靡靡之音中。
当他终于将目光落在聂云漾身上时,陆映憬又不合时宜地发话了,“秉陛下,此人乃是那寨子附近的猎户,倒是救了七殿下一命,依微臣之见不如阉了做太监吧,也算赏他一条明路。”
皇帝抚掌大笑,一副正有此意的模样目光炯炯地望着聂云漾道:“小兄弟,你意下如何?”
聂云漾垂着首,默然不语,她自然是做不了太监的,但若是将她剥光了也只有死路一条的份,连宫女都没得做,她不想死,那一瞬间她忽然想上去咬皇帝一口,弄得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可她心中也十分明白,只有她死的份,断无玉石俱焚的可能。
正在这时,薛子弈抢上一步道:“儿臣以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小兄弟家里人都死光了也怪可怜的,不若留在儿臣身边做个近身侍卫,他的弓射之术倒是极好,若真做了太监却也屈才了。”
“哦?”皇帝扬扬手吩咐太监道:“取一副长弓来!”说着从果盘中拿起一颗流溢着清香的苹果道:“你若是能射中这苹果朕就让你加入绮罗卫效力朝廷,建立功勋,哈哈哈,你若是射不中,那当太监还是死,就看朕今夜的心情了。”
说着将苹果放在一名小太监头上,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向后挪着步子,终于在退到殿外后听到皇帝“好!”一声收声道:“就站在那儿吧!”
聂云漾激动悲愤的心绪仍难以平静,接过弓的那一刹那,她差一点儿就想顺手射死这殿内所有人,可当她看到赤绝手中的剑还有埋伏在四周的绮罗卫时,她再也不敢安这个心思——若是真的拼死一搏,不但报不了仇,很可能还会配上自己的一条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话是土了一点儿,倒真是管用。
因心绪起伏而颤抖的双手有点握不住弓,聂云漾倒吸一口凉气命令自己冷静,这是殊死一搏,这是唯一的机会,她错过了便是自寻死路。
吸气,屏息,抽出翎毛箭搭在弦上,双臂拉开长弓,一连串动作连贯流畅,“砰”箭离弦,神准无误的射中了苹果。
“好!”皇帝大喜,小太监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皇帝望向赤绝道:“今年绮罗卫的招募不是快开始了吗?我看这位小兄弟倒是个人才。”皇帝一番话瞬间将聂云漾发配给了赤绝,赤绝见聂云漾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一副山野村夫的模样,且身材矮小,登时不悦,可面上还是无奈地扯出笑道:“陛下金口玉言,臣等自当听命,今后这小兄弟就是绮罗卫的人了!”
情势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薛子弈蹙眉秉道:“父皇,这小兄弟毕竟有恩于儿臣,与其他的下等侍卫自然有所不同,儿臣恳请父皇赐一座单独的宅邸于这位小兄弟。”
“哈哈,这又有何不可?”皇帝忽然打了一个困意潦倒的呵欠道:“今日之事就算到此为止,你们休得向外透露一点儿风声,聂盘的事也不可多言,知道了吗?”
摇曳的宫灯里氤氲着昏黄的光影,青丝间斑驳着白发的中年帝王款款离去,殿外长明灯不熄,却已是更深露重了。
七皇子薛子弈被安排在定清宫,众人鱼贯而出,苍穹一片深蓝,夜里寒气袭人,冷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当众人皆尽离去后,薛子弈忽地喊住了聂云漾,黑暗的甬道里只闻得呼呼地风声从鬓边擦过,薛子弈将聂云漾拉到四下无人的一处低声道:“有机会我会带你出去见他们,如今保命要紧。”
“哦?他们没死吗?”聂云漾喜道,眸边泪花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欣喜。
“死了——”
“那?”希望陡然转为失望。
“干嘛?想杀了我?”薛子弈高出聂云漾一截,此刻在促狭的墙角逼视着她,双眸漆黑如深潭,“呵,我与他们无冤无仇,没有杀他们的必要,你若真想报仇,就先好好在这里活下去吧——”
“这就不必殿下操心了!”聂云漾也不示弱。
“呵呵——若不是我操心,你早就被射成筛子了吧,往后的路我也不能帮你走,造化由你自己。”
“骗子!——”聂云漾吐了一口痰怒道:“这可没错怪你吧?”
“我没骗你,你爱信不信!”薛子弈拂袖离去,聂云漾顿觉浑身颓然,幽寂的深宫里似听得到死去妃子的长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