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深》金溪

36、卅二、凉薄天气晚来风(下)

　　陇右璟州乃大熵西北重镇，站在璟州城北门的城墙之上向远处眺望，一片黄沙与天相接之处，便可看见寂门关若隐若现的影子，而寂门关的那头，更深藏着无数行动迅速、来去莫测的狄弩人。
　　展深絮驻立在城墙上，将视线由远处调转至城门下的大熵军营处，表情变得凝重。那里，兵士们三三两两地嘻闹着，不时能听到些笑声，稍偏处的火房营帐之上，一缕炊烟清晰可见。

　　身后传来脚步声，暧冬手中挂着一件披风近到展深絮身边，一面展开披风给他披上，一面口中念叨：“公子，这都已经黄昏时分，天要转凉啦。您就这样穿着一身单衣站在这里，当心着了风邪！”
　　“嗯。”展深絮只轻轻点了点头。
　　暖冬见他紧锁双眉，不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未看到什么稀奇之事物，便转头问道：“公子，您一直盯着高将军营帐那儿，可是有何不妥？”
　　“唉！”展深絮叹出一声，答道：“数月干旱，陇右百姓几乎颗粒无收，城中饥民、流民无数，凄惨景况叫人何其不忍！而狄弩人还在关外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时机犯我大熵。这般时候，我们的将士却仍在大吃大喝，懈怠操练，实在愧对百姓啊。只怕……唉！”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暖冬似听出了些道理来，拼命点头，也跟着皱起眉，撅起嘴抱怨起来：“公子说得是呀！那刘知府总说边防大事，重于一切，璟州府内存粮不拿去震灾，却老往这城北边营送。可我看那高将军跟她手底下的人，各个长得一副强盗模样，总喜欢斜着眼儿看我们，还瞧不起男人！这些人，吃再多，还不是照样不敢跟狄弩人打，总窝在城门外动也不动，胆儿小得简直像是一窝兔子！”
　　“暖冬！”展深絮回身轻轻一敲暖冬的小脑袋，终于笑开了：“怎可说高将军她们是强盗和兔子，真是无礼！”

　　暖冬摸着被敲的脑袋吐吐舌头，正待撒娇，却听得有人在高声呼唤“展副将、展副将”。
　　二人寻声望去，城墙下一名兵士正朝这边挥手：“展副将，高将军请您去她的营帐同进晚膳、共商平乱大事。”
　　同进晚膳？
　　二人对望一眼，暖冬小声问道：“公子，您要去吗？”
　　展深絮沉吟不语。
　　暖冬又道：“那高将军从咱们到这儿第一天起，看您的眼神儿就怪得紧，只是当着穆将军的面才没那么露骨。现下穆将军在城中巡视，天又快黑了，公子您只身前往实在令人不放心，我看您还是别去了。”
　　展深絮仍是沉吟，犹豫难决。
　　那城墙下的兵士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又高声喊道：“展副将，您快些吧。您若不去，小人我就不能完成任务，那小人便要被高将军用军法处置了！还请展副将不要令小人为难呀！”
　　展深絮轻叹一声：“罢了，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可是……”暖冬还待劝说，却被他打断，只嘱咐道：“莫担心我！只是一顿晚膳而已，我会处处谨慎注意，不让自己有事儿的。若是穆将军回来，你便去求见于她，就说我和高将军有擒匪要事与她相商，让她速到高将军营帐来找我们，越快越好。”
　　“……喔，那，公子可要当心哪。”劝解无效，暖冬也只得应声答应。
　　展深絮点头，转身下了城墙，与那兵士一道离去。
　　然而，在他们远去的身影后面，暖冬分明看到，两边的女兵们皆停下手上的活儿，对着他家公子的背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的心忍不住为公子委屈。
　　公子曾对他说过，百年之前，那个兵荒马乱、杀伐四野的年代，大熵太祖商宣澈身边的大将徐鸿亦公子何其威风，一身文采武功无不让时人叹服心折，他为太祖征战四方，同时也为当时的大熵男儿们在这女子为尊的天下争得了一方可与女子比肩之地。可叹百年儒腐教化，男儿再次被训诫为三从四德的房中摆设，时至今日，世人哪里还容得下第二个徐鸿亦！
　　好比公子在此处，虽有副将头衔，普通兵士必需服从之。然表面上看着平静，背地里风言风语、冷嘲热讽却从来没有断过！这条路，公子走到何时才是个头儿啊？……

　　再说那兵士领着展深絮，行至西北卫戍将军高千胜营帐前，向内里通报了一声，便离开了。
　　而高千胜在通报声刚一落下时，就已迫不及待地掀了帐帘，亲自出来相迎。
　　西山日暮的余辉下，一身白色披风、蓝衣素裹的展衣絮，剑眉星目、淡雅清俊，在这军营帐帷当中格外耀眼。
　　这般漂亮的男人，不在中原内地嫁人生子，却跑到这西北边荒来，要学女人骑马打仗，实在是暴殄天物。高千胜看得有些眼直，暗中咽了口口水，随即，略显圆胖的脸上堆满笑，折皱让她那双细小的眼睛被挤得如两粒黄豆，粗犷的身体向前跨出一大步，搭住展深絮的手，道：“展副将让我好等啊。”
　　展深絮赶紧还礼，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缩进袖内，口称“见过高将军”。
　　高千胜摸不到美人儿的手，立时有些不悦，但转念一想：这美人儿只要进了帐，吃了她的酒菜，到时还不是任她处置。也就按耐住性子，客客气气将展深絮请进了营帐内。

　　帐内只有一张大几，两边各一块软垫。几上美酒佳肴齐备，比起普通的军旅伙食不知丰盛多少。展深絮只看得心下叹气：这些若是给城里的百姓们分享，至少能免去十几人挨一顿饿。
　　高千胜一入得帐内，便遣退了左右，请展深絮入坐，倾身为他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面道：“展副将以男儿之身一举夺得当朝武举探花郎之名，人人都传，继我大熵开国名将徐鸿亦之后，又有一位须眉不让巾帼之人出世，我是慕名已久啊。那日你来到我们西北卫戍军营，着实让本将高兴不已，从此无时无刻不想着，有机会定要与展副将你好好聊聊。奈何近日总有公务缠身，不得如愿。今日好容易得了空，本将自没有放过的道理。来来来，我们干了这杯！”说罢，便将洒递至展深絮身前，示意他举杯与自己对饮。
　　“且慢！”
　　展深絮抬手止住高千胜将酒推至自己嘴边的动作，只接过酒杯放在几上，道：“末将谢过高将军抬爱，只是这酒稍待再喝也不迟，当下，陇右擒匪平乱之事才是要紧。适才高将军部下称，将军要与末将商议平乱之事，可是将军有了什么线索？”
　　“哎呀，这平乱之事，吃过酒菜我再与你慢慢细谈嘛！不然这些菜都凉了，就要失了味儿了。”高千胜不耐，又要去拿起他的杯子。
　　展深絮急忙挡住杯口，道：“请将军莫怪，只是这匪贼巢穴久未寻到，末将实难吃得安心哪！”
　　“噔!”
　　高千胜再没了笑脸，将手中的本子狠狠搁在几上，冷冷道：“展副将这话，可是在暗喻本将没有尽心为皇上剿匪，只知吃喝享乐啊？”
　　展深絮敛下羽睫，不卑不亢道：“末将不敢！只望高将军体谅。”
　　高千胜听得眉毛倒竖，差点儿拍案翻脸，但美色在前，若就这样赶跑了岂不可惜，便又按下火气，略一思考，道：“展副将，本将今日确实得了些匪徒的线索，不想穆将军赶巧地出去巡城，这才将展副将你请来，想与你一同参详参详。可展副将既然进了我高某人的营帐，好歹也要给高某人几分面子，这第一杯酒都不肯赏脸，本将又如何能与展副将开诚布公地商讨大计呢？”说完，还是将酒杯举到展深絮面前，等着看他如何反应。

　　半晌，展深絮喑叹一声：看来这一杯酒是必喝不可。只得接过，一饮而尽。
　　高千胜看在眼里，乐在心中，脸上立刻又现出笑意。既然展深絮已经喝了那酒，她也就不再咄咄逼人，招来一名兵士，附耳吩咐了几句。
　　那兵士听完后出了营帐，不一会儿，又拎着一包东西回来，将它交放到几边后便退下了。
　　高千胜指着那包东西，向展深絮道：“展副将可知这些是什么？”
　　展深絮摇头。
　　高千胜得意道：“今日，本将营下接到城中一当铺老板的暗报，说前日有两名衣衫破旧者到她的店中典当物品换取米粮。这本也不稀奇，可这二人竟一出手就要典当十几件物品，且件件都非凡品，绝不是普通人家会有的东西，更不要说那二人甚至把其中几件物饰的名称叫错了。这老板倒是聪明得紧，还特意画了那二人的画像，连同那些脏物，今日一同交到了我这里。”
　　接着，她打开那布包，露出面布包内各色物事，再取了最面上两张画像，推到展深絮面前：“这就是那二人了。”谁知，等了好一会儿，竟迟迟不见他有何反应。
　　难道那东西这么快就起效果了吗？高千胜疑惑地望向展深絮，却见刚才还对着自己义正言辞的人，此刻竟不言不语，失了魂儿般，根本没有在瞧那两张画像，只呆呆盯着那布包内的东西出神。
　　原来是看上了这里面的东西么？高千胜自以为心下了然。顺着展深絮的视线看去，杂乱的一堆物事当中，有一支通体晶莹透亮的白玉笛静静地躺在其中，显得特别扎眼……

作者有话说

　　我悄悄地消失了一段时间，又悄悄地来。若有人向我要解释，小溪只能说，没有解释。文还是会坚持，但我不能保证时间，生活总得继续下去，是过还是不过？